茶汤里的镜子
初春的雨丝斜斜地落在青石板上,我缩在城西老茶馆的竹椅里,看檐角铜铃在细雨中轻晃。这间茶馆已有百年历史,褪色的雕花木门上还留着”1943″的刻痕,柜台里老式铜秤砣随着茶客进出的脚步轻轻碰撞。
“小友,碧螺春还是龙井?”穿灰布长衫的掌柜将茶壶悬在红泥炉上,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镜片。我正要开口,忽听得二楼木梯吱呀作响,一位白发老人拄着乌木手杖拾级而下,青布衫上沾着几点茶渍,却掩不住脊梁笔直如松。
老人径自坐在临窗的八仙桌前,侍应生立即捧来紫砂壶。老人只摆摆手,从布袋里摸出个油纸包,层层剥开竟是半块发硬的桃酥。他剥得仔细,碎屑落在掌心像撒了把星星,仰头时喉结滚动:”七十年前在苏州,我跟着老师傅学评弹,他总说’说书人要像茶,初泡淡,三泡醇’。”
这话让我心头一颤。去年我在文学沙龙上大谈童年创伤,说到母亲病逝那晚,竟把茶杯捏得粉碎。后来在朋友家做客,又把大学退学经历说得比茶经还长,主人默默添了三次茶,最后用”茶凉了再续”的借口送我出门。此刻听老人说起茶道,方才惊觉自己就像那盏被反复倾倒的茶盏,总想着倒空自己才能获得共鸣。
“老先生常来这茶馆?”我试探着问。老人笑着指向柜台后的老式座钟:”每日申时三刻,准时来喝’三刻茶’。”原来他早注意到我总在社交场合口若悬河,却从不在意。老人从布袋里掏出本泛黄的《茶经》,指着陆羽的话:”茶之为用,味至寒,最宜精行俭德之人。”
这话让我想起大学同学阿琳。她总在聚餐时讲起支教经历,说在山区学校走的那条路,能绕地球三圈。后来才知道她其实只在暑假待过两周,但那些故事让无数人热泪盈眶。直到某天在图书馆重逢,她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,阳光穿过她手中的书页,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,比任何演讲都更动人。
“年轻人总想急于表达。”老人将桃酥掰成两半,”就像这雨,下得再急,茶汤里的茶叶还是要慢慢舒展。”他忽然指向窗外:”看那檐角的雨帘,每一滴水珠都在听雨声,可它们从不对雨声说三道四。”
这话像把钥匙,打开了我记忆的抽屉。高中班主任王老师从不参与班级辩论赛,却总在课间用毛笔在黑板上写”静水流深”。有次我因竞赛失利痛哭,她递来手帕,只说:”你听,窗外梧桐叶落的声音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她年轻时是省话剧院演员,若不是父亲生病,本可以成为角儿。
茶馆的雨声渐密,老人从布袋里摸出个红布包,层层打开竟是枚青玉镇纸,刻着”言满天下不如守其初心”。他推到我面前:”送你做个茶宠。”我摩挲着温润的玉面,想起余华在《活着》里写的: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,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。”
暮色渐浓时,老人起身说要赶去听评弹。他离开前,我看见他布鞋上沾着几点茶渍,像极了春日枝头将落未落的茶花。掌柜送来新沏的茶,茶汤里浮沉着几片舒展的茶叶,恍若老人说的”静水流深”。
走出茶馆时,雨丝已凝成细密的水雾。我忽然明白,真正的表达从来不是滔滔不绝的演讲,而是像茶汤里的茶叶,在时光里自然舒展。那些刻意展示的伤口、精心修饰的过往,终究不如静坐时茶香袅袅,笑谈间茶汤微漾。就像余华在《许三观卖血记》里写的:”人活一世,就像茶壶里的水,烧开了就泼出去,凉了就收回来,再烧再泼,直到最后连壶底都空了。”
茶馆的灯笼次第亮起,我摸出那枚青玉镇纸,发现背面刻着小字:”不语者,天下之师。”雨幕中的青石板泛着幽光,恍若无数个在茶汤里沉浮的倒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