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落无声》

雪是突然落下来的。那天我正蹲在宿舍楼下的快递点，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消息提示，指节被冻得发红。手机突然震动起来，我盯着屏幕上”妈妈”两个字，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。

“妈，这月生活费…”话没说完，我猛地一惊。手指悬在键盘上，突然发现输入法里蹦出来的”下雪了”三个字——我明明是要给在外地实习的朋友发消息的。冷汗顺着脊梁滑下来，我慌忙把手机倒扣在结霜的快递箱上，耳尖烧得通红。

母亲发来的视频在手机里循环播放。画面里她戴着橘色手套，正弓着腰扛着一袋水泥往三轮车上装，后背被寒风吹得鼓起，却仰头朝镜头笑得像朵向日葵：”妈不冷，戴着手套呢！”视频下方是她刚写的字：”给你转了三百，别省着花。”

我盯着屏幕上歪歪扭扭的”下雪了注意保暖”，眼泪突然砸在手机屏幕上。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发错消息了。上个月我抱怨食堂菜咸，结果把消息发到闺蜜群里；前些天说宿舍热水不够，竟误发给了班主任。可这次不同，这次是直接把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寒风里。

记忆突然倒带回三年前的冬天。那时我正蹲在厨房门口，看母亲把最后一块腊肉挂在阳台铁架上。她转身时围裙带子扫到我的手背，我脱口而出：”你天天穿得跟圣诞老人似的，非得把家当成超市？”她手里的菜刀”当啷”掉在砧板上，油星溅到我的校服袖口。

后来每次要生活费，对话都像在演哑剧。我摔门而出时，她总站在玄关处，发梢还沾着切菜的冷汗，目光追着门缝里的身影。直到上个月，我终于爆发：”离了婚还装什么慈母！你当年要是真关心我，怎么不把房子留给前夫？”电话那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，我听见自己说：”反正你也不在乎。”

此刻望着视频里母亲冻得通红的手指，我突然想起初中住校时，她每周五雷打不动坐两小时公交来送饭。保温桶里永远装着红烧肉，可我总嫌肉太腻，把汤倒进走廊的垃圾桶。有次她追出来，我故意把校服外套甩在她脸上：”我妈是后妈！”她愣在雪地里，围巾滑落肩头，像片被风吹散的枯叶。

手机突然又震了，是母亲发来的语音：”给你转了三百，别省着花。”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收音机的杂音，混着雪花落地的沙沙声。我忽然发现她连手机支架都买不起，那些扛水泥的视频，怕是白天送完外卖才抽空拍的。
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，我摸出手机给母亲发消息：”妈，我错了。”对话框里不断跳出”对方正在输入…”，最后显示的是她刚发的语音：”傻孩子，妈不冷。”背景音里传来她哼唱的跑调小曲，和二十年前我学唱的《茉莉花》一模一样。

那天晚上，我翻出压箱底的铁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这些年她转给我的生活费记录：2019年12月25日，转500元（圣诞礼物）；2020年3月8日，转800元（妇女节红包）；2021年9月1日，转1000元（开学费）……每笔后面都跟着她写的备注，像极了我小时候写的算术题，工整得让人心疼。

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，是小学三年级我摔破膝盖时，她连夜写的《膝盖护理指南》。现在想来，那些年我摔门而去时，她追出来的脚步声，或许不是不耐烦，而是怕我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。

晨光初现时，我裹着羽绒服跑下楼。母亲正在给流浪猫喂食，围巾上落满雪花。她转身看见我，手里的猫粮撒了一地。”妈，我请你去吃火锅。”我蹲下来帮她捡拾猫粮，突然发现她右手无名指有道月牙形的疤——那是去年扛水泥时被钢筋划的。

火锅店里，母亲把毛肚烫得微微卷边。她突然说：”你爸走的那年，我也发过错信息。”我看着她手机里泛黄的照片，她穿着红棉袄站在雪地里，举着”儿子生日快乐”的牌子，旁边是前夫留下的字条：”妈，孩子生日我加班了。”

热汤氤氲的雾气里，我看见母亲眼角的泪光。原来那些年，她不是不懂我摔门而去的委屈，而是怕我看见她眼里的疼。就像此刻，她笑着说我吃菜太急烫着舌头，却偷偷把最嫩的牛肉夹进我碗里。

走出火锅店时，雪停了。母亲把最后半块芝麻糕塞进我书包，转身走向公交站。我追上去喊：”妈，我送你！”她摆摆手：”不用，你爸那班车六点。”我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雪幕里，突然明白，有些爱就像雪，看似轻盈，却能在心里积压成山。

书包里的芝麻糕还带着余温，我咬下一口，甜味在舌尖化开。手机突然震动，母亲发来视频：她正站在公交站牌下，对着镜头比心，背景是漫天飞雪。视频下方是她写的字：”儿子，妈不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