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蝴蝶标本》
那是个梅雨季的傍晚,我收到大学室友阿宁从云南寄来的明信片。卡片上印着苍山洱海,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听说你成了美术馆的策展人?我常去菜市场,看那些卖菜阿婆摆弄的青花瓷盘,突然觉得你当年说的’让艺术落地生根’真是个好笑的梦。”我摩挲着明信片边缘的毛边,想起三年前在美院毕业展上,自己把十二把旧菜刀和三件陶艺作品并排展示时,阿宁也是这样笑着摇头。
那时我总觉得自己像只困在画室里的蝴蝶。每天清晨五点起床,在画布上涂抹十六种灰调,把颜料管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。导师说我的毕业设计”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报纸”,我却固执地认为那些褶皱里藏着未被发现的肌理。直到某个暴雨夜,我蜷缩在画室角落,看着自己用丙烯颜料在旧报纸上反复覆盖的《城市记忆》,突然发现那些层层叠叠的油彩正像城市上空的雾霾,把最初想表达的市井烟火都遮蔽了。
转机出现在某个秋日的午后。我在旧货市场淘到全套民国时期的木刻工具,刻刀柄上还留着前主人的指纹。当刀尖第一次划破宣纸时,我听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木刻家们的呼喊穿透时空:”艺术要扎根在泥土里!”那个瞬间,我忽然明白自己追逐的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职业标签,而是像木刻家那样,用刀刃剖开生活的肌理,让真实的光透进来。
开始尝试把策展室搬到菜市场。在城南的早市,我教菜贩用废弃的泡沫箱制作立体菜谱;在城北的夜市,邀请烧烤摊主用炭火灰在陶罐上作画。有次遇到位总在摊位前写生的老画家,他指着我的工作牌说:”策展人?我看你是在给市井生活办展览。”这句话像块沉甸甸的石头,突然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真正让我清醒的,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周末。我正在帮社区改造废弃的粮仓,突然接到父亲电话。电话那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,像是有人急促地来回踱步。”你王叔的儿子说要去国外读艺术史,你呢?”父亲的声音在电流中扭曲变形,”隔壁小芳的闺女都当上小学老师了,你还在摆弄那些破铜烂铁…”
那天我在粮仓的阴影里待到暮色四合。雨水顺着生锈的房梁滴落,在水泥地上敲出断续的鼓点。忽然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发现的泛黄日记本,扉页上写着:”成为策展人,让艺术走出美术馆的玻璃柜。”原来那些年我追逐的,不过是把童年时在博物馆看到的展品,重新装进另一个更精致的玻璃罩。
三个月后,我辞去了美术馆的稳定工作。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,用二手投影仪给流浪猫放映《小森林》。有次看见阿宁带着女儿来玩,小姑娘把沾着面粉的手指按在投影幕布上,问:”姐姐,这个会动吗?”那一刻我突然笑出声,想起自己当年把十二把菜刀摆成星群时,是否也期待过这样的瞬间。
现在我的工作室就在菜市场二楼。清晨帮卖豆腐的大姐设计包装盒,午后教菜贩们用方言编写菜谱故事,傍晚给夜市小贩的灯笼系上流苏。有位总来买花生的老教授,现在成了我的常客。他总说:”你们这些年轻人,把市井生活当成了策展主题。”我笑着递给他刚刻好的木刻书签,上面印着菜市场的全景。
上个月在旧货市场遇见阿宁,他正给女儿挑选二手画具。”你当年说的落地生根,”他笑着指指我工作室的招牌,”原来是要把根扎进泥里啊。”我们蹲在满地油墨的角落,看两个小女孩追逐着飘落的宣纸,忽然发现那些被我们视为”落魄”的时光,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出花来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我翻开新买的笔记本,在扉页写下:”策展不是把生活装进玻璃罩,而是让每个清晨的菜汤,每个深夜的对话,都成为值得被看见的展品。”玻璃柜里的旧画笔静静躺在角落,旁边是菜贩们送来的沾着泥土的南瓜。或许真正的成长,就是学会把曾经仰望星空的自己,变成照亮泥土的萤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