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心事笺》

《心事笺》

教室后墙的爬山虎又绿了第三回时,我总会在课间翻出那本蓝布封面的笔记本。扉页上”给小满”三个字被钢笔描得发亮,像三粒永不褪色的朱砂痣。林老师退休前送我的那枝钢笔,至今仍在墨水瓶里泛着幽蓝的光。

那是高二下学期的春天,我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阴影里。数学试卷上刺眼的分数像无数只眼睛,把我的影子钉在水泥地上。母亲在纺织厂值夜班,父亲在建筑工地扛钢筋,家里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。

“这道题用辅助线。”林老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。我惊得差点把草稿纸揉成团,抬头正撞见她镜片后弯成月牙的眼睛。她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衬衫,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。

那天傍晚,我在空教室里撞见她蹲在墙角给绿萝浇水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水珠顺着叶片滚落,在水泥地上砸出细小的水花。”别看它现在这样,”她直起腰时,发丝间沾着晶莹的水雾,”去年台风天被吹断过主茎,我每天浇它三个月。”

后来我的课桌抽屉里开始出现牛皮纸信封,有时是夹着薄荷糖的,有时是裹着牛皮纸的枇杷膏。母亲说那是她厂里新来的小年轻送的,我却固执地认为那是林老师。直到毕业典礼那天,她把我的作文本往我怀里一塞:”小满,你的文字里有光。”

那篇被她批注得密密麻麻的作文里,我写了自己在工地旁观父亲砌墙的情景。钢筋在烈日下泛着冷光,父亲的安全帽边缘磨出了毛边,水泥灰像雪片似的落在他肩头。”你父亲是这座城市的脊梁。”她用红笔在”脊梁”二字上重重圈了圈,”而你是会发光的星辰。”

高三模考失利那天,我在操场角落遇见她。她正把摔碎的保温杯碎片一片片拾进塑料袋,杯身上”林秀兰”三个字裂成三瓣。”我儿子高考前夜把咖啡洒在论文上,”她笑着把碎片倒进垃圾桶,”他说妈妈,碎玻璃会唱歌。”

后来我才知道,她儿子在剑桥读材料学,去年刚获得国家奖学金。她总说:”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座城,有的城砖是失败,有的城砖是眼泪,但真正的城门是用希望砌的。”这句话后来成了我书桌上的座右铭,每个深夜台灯下,都能看见玻璃镇纸压着的便签纸,上面用铅笔写着:”今天又给绿萝浇了第三次水。”

毕业前最后一次班会,林老师带来个铁皮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牛皮纸袋,每个袋子里都装着我们的周记。”这是你们给城市写的心事。”她打开最上面那个,里面是我高一写的:”今天看见清洁工阿姨在扫落叶,突然觉得她像在给大地梳头。”

如今我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,阳光穿过爬山虎的间隙,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林老师去年冬天摔骨折了,现在住在养老院。前天我去探望,她正用放大镜看那本蓝布封面的笔记本,阳光把她的白发照得像银丝。”小满,”她突然开口,”你记不记得绿萝?它现在开过三次花了吧?”
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我摸到笔记本里夹着的枯叶,叶脉间还凝着那年春天的雨珠。原来那些被我们随手写在草稿纸、揉成团扔掉的”心事”,早已在某个角落发了芽,长成了会开花的藤蔓。就像林老师说的,真正的城门是用希望砌的,而每个认真浇过水的心事,都会在某个清晨绽放成照亮城市的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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