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贝壳记事》
那年夏天,我十八岁,刚结束高考的暑假。外婆的渔村在渤海湾最东端,退潮后的滩涂像被神明遗忘的棋盘,铺满细碎的贝壳。我总爱踩着湿润的沙粒,在浪花退去的褶皱里寻找那些半透明的碎片。
那天清晨,我蹲在礁石缝间挑拣贝壳。晨雾还未散尽,海风裹着咸涩的草木香。忽然,一枚乳白色的扇贝从沙粒间滑落,在朝阳下泛着珍珠母贝特有的虹彩。我把它捧在掌心,指尖能感受到贝肉与壳壁间细微的空隙,仿佛藏着整个海洋的呼吸。
“这可是送你的礼物。”外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她布满皱纹的手覆住我的,将贝壳贴在耳畔。潮水声突然变得清晰,我听见贝壳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潮汐絮语,像无数细小的浪花在壳腔里碰撞。外婆说这叫”海螺音”,是只有老渔民才听得懂的潮信。
那天之后,滩涂上再没出现过我的脚印。我固执地守着那枚贝壳,仿佛它就是通往永恒幸福的钥匙。每当退潮时,总有人看见我坐在礁石上,对着空荡荡的滩涂发呆。表弟来捡海蛎子,我总把贝壳举得高高的:”看,我的幸福就在这里。”
直到某个暮色苍茫的傍晚,我看见老渔民王叔在滩涂上弯腰。他佝偻的脊背几乎要贴进沙地,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。他正用铁锹小心地挖开沙层,露出半截黝黑的礁石。”这底下埋着个老海螺,”他喘着粗气说,”我爷爷捡到的,说能听潮声。”
我蹲下身,看王叔布满老茧的手将海螺捧起。螺旋纹路在夕阳下泛着铜绿,螺壳表面布满珊瑚虫的钙化痕迹。当王叔将海螺贴在耳边时,我分明看见他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。”这声音啊,”他轻声说,”是海螺自己活着的证明。”
那天夜里,我抱着贝壳坐在老槐树下。月光把贝壳的轮廓投在树皮上,像枚凝固的浪花。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枯瘦的指节几乎掐进我腕间:”潮水会带走贝壳,但海浪永远在……”
第二天清晨,我带着贝壳走向深海。潮水漫过脚踝时,贝壳突然变得异常沉重。当浪头扑来时,我本能地将贝壳按进浪花深处。贝壳在浪涛中颠簸,最终沉入墨蓝的海水。转身回望沙滩,那些被遗忘的贝壳正在晨光中苏醒,像无数等待被拾起的星星。
如今每经过渔村,我总会驻足在礁石群前。退潮后的滩涂上,新生的贝壳正在沙粒间闪光。有时会遇见王叔的孙子,他蹲在浪花里捡拾贝壳,塑料桶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片。”爷爷说,”他仰起头笑,”每个贝壳都是海浪写给沙滩的情书。”
暮色四合时,我常坐在老槐树下听海。贝壳沉入海底的回响在暮色中层层叠叠,恍惚间又听见外婆说:”潮信会带走贝壳,但海浪永远在。”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渐渐清晰,像无数细小的贝壳在浪尖上跳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