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樱花信笺》
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落在教室玻璃上，我望着课桌上那枚褪色的樱花书签，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午后。那时我正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，校服袖口沾着未干的蓝墨水，而她站在讲台前，马尾辫随着翻动教案的动作轻轻摇晃。

“这道解析几何的辅助线应该这样引…”数学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。我盯着课本空白处洇开的墨渍，恍惚看见她白衬衫袖口沾着几点朱砂色。后来才明白，那抹红色其实是她腕间新纹的樱花刺青。

那时我们像两片被命运卷入不同方向的落叶。她父亲是市立医院的神经科主任，母亲是中学语文教师，全家住在城北的梧桐区。而我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腿后，全家搬进了城郊的安置房。我们之间横亘着三条地铁线，中间隔着一整个城中村。

转机出现在高二期中考试后。那天我蹲在巷口修自行车，听见两个女生在讨论新来的转学生。”听说她父亲是肿瘤科最年轻的主任，母亲是省作协的…”其中一个突然压低声音：”听说她得了脑瘤，每天要打四次针。”

我抬头时正撞见她推着轮椅经过。她穿着淡紫色毛衣，发梢系着樱花发带，轮椅扶手上缠着细藤条。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她脸上投下光斑，那些光斑像极了父亲病房里那些永远合不上的医疗仪器指示灯。

“同学，能借你的自行车用一下吗？”她突然开口。我这才注意到她右腿空荡荡的，轮椅轮子压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晰。她接过车把时，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消毒水混着茉莉花的味道。

那天我们推着自行车走了三公里去城西的旧书店。她教我用书页夹干花，说这样能留住春天的形状。我给她讲老家后山的野樱树，说每年四月满山都是粉白的花雨。我们交换了课本扉页的笔记，她画了幅水墨樱花，我抄了首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
直到她开始频繁缺席课堂。有天在走廊撞见她母亲抱着纸箱，箱子里露出半截CT片。”医生说肿瘤压迫视神经，可能…”母亲哽咽着把纸箱塞进垃圾站，我看见她母亲手腕上也有樱花刺青，和女儿一模一样。

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校医院。她躺在病床上，左手打着留置针，右手握着那枚褪色书签。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，在她手背上织成细密的金网。”这是去年春天捡的…”她声音很轻，像风穿过樱花树的声音，”你说等考上大学，要带我去日本看真正的樱花道。”

那天我带去了父亲从工地捡回的碎瓷片。那是他摔断腿时护住的心脏的位置，瓷片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。”我父亲说，最珍贵的东西往往带着裂痕。”我把瓷片拼进她手心的书签，”就像樱花，再完美也会飘落。”

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，我在考场外看见她母亲推着轮椅来送饭。她母亲把保温桶放在长椅上，转身时我瞥见她手腕的刺青已经褪成浅粉色。”医生说可以尝试手术了。”她母亲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，”等孩子考上大学，我们就去京都。”

我考完最后一科那天，收到她从医院寄来的明信片。背面是京都哲学之道的樱花照片，邮戳日期是六月七日。明信片里夹着张诊断书复印件，日期显示肿瘤已转移。

今年清明回老家扫墓，在老屋阁楼发现个铁皮盒。里面是泛黄的笔记本，扉页写着”致未来的自己”。她用铅笔工整抄录了《春江花月夜》，旁边画着轮椅和樱花树。最后一页夹着张CT片复印件，日期是高考前两周。

窗外的野樱树正在开花，花瓣落在铁皮盒上，像她当年别在课本上的书签。我突然明白，有些相遇注定是樱花雨，纵使飘零也要把春天种进彼此心里。那些未说出口的承诺，未完成的约定，在时光里发酵成最醇厚的酒。

前天在旧书店遇见她母亲，老人正在整理捐赠的书籍。看见我时眼角泛起泪光，从布包里掏出个信封：”这是她手术前写的，本来想等考上大学再寄…”信纸上是她清秀的字迹：”如果我不能看到樱花道，就请替我闻一闻春天的味道。”

暮色中的旧书店，尘埃在光柱里起舞。我轻轻抚过那枚褪色的樱花书签，终于懂得BE不是句点，而是让遗憾开出最绚烂的花。就像她腕间渐淡的刺青，终将成为时光里永不凋零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