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断桥》

梅雨季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早。我站在老式居民楼的三楼阳台，看着楼下那家开了二十年的面馆重新挂上了”重新营业”的木牌。蒸笼腾起的热气里，恍惚看见林夏穿着白色连衣裙，踮着脚尖往橱窗里贴”毕业季特惠”的告示。

那是2016年的夏天，我们挤在食堂二楼靠窗的位置。她总说面馆老板娘做的阳春面有魔法，第一口是清甜的春水，第二口才会泛起麦香。我至今记得她把最后一根面条挑进我碗里的样子，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。

后来她开始频繁缺席晚自习。有次在操场角落撞见她蹲着给流浪猫喂食，围巾被风吹得像面褪色的旗帜。我蹲下来时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，指甲几乎掐进皮肤：”我可能要转学了。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她校服口袋里露出一角泛黄的信纸，是高中三年攒下的同学录。

毕业典礼那天她没来。我在礼堂后台找到她时，她正把毕业证书塞进贴满便利贴的铁皮盒。盒盖上歪歪扭扭写着”给未来的自己”，旁边贴着张便利贴：”等考上美院就寄给你。”后来我才知道，她母亲在建筑工地摔伤后，全家靠父亲打零工撑着。

再联系上她是在2020年冬天。她发来张照片，背景是美院画室的落地窗，画架上未完成的石膏像。对话框里只有一行字：”面馆换了老板，现在叫’夏阳面馆’。”我盯着”夏阳”两个字看了很久，突然想起她总说想开家面馆，给每个客人画张笑脸。

去年清明回老家，路过街角时看见”夏阳面馆”的招牌。推门进去，穿藏青围裙的老板娘正往我碗里添汤：”小夏说今天有客人从北方来。”瓷碗里浮着两片碧绿的香菜，汤底却泛着陌生的奶白色。老板娘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沓泛黄的信纸，每张都贴着不同城市的邮票。

“这是她这些年寄给我的。”老板娘摩挲着信纸上的邮戳，”北京寄来一张，说画室暖气坏了，手指头都冻裂了；上海寄来两张，一张是外滩的雪，一张是陆家嘴的霓虹。”她忽然压低声音：”有次台风天，她托人捎来半袋面粉，说是想学做阳春面。”

我捧着信纸在店里坐到打烊，路灯把玻璃窗照得像块融化的琥珀。信纸上的字迹从清秀渐变潦草，最底下那张贴着2022年8月的邮票，邮戳旁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。老板娘突然说：”她上个月发来最后一条消息，说在敦煌临摹壁画，说戈壁的风能吹散所有执念。”

此刻我站在老居民楼的阳台上，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。手机屏幕亮起，林夏发来张照片：鸣沙山的月牙泉边，她举着画板，身后是银河倾泻的夜空。照片角落用铅笔写着：”给永远在等阳春面的人。”

楼下传来熟悉的擀面声，混着老板娘中气十足的吆喝：”老规矩，二两阳春面，加两颗卤蛋。”我摸出手机，给三年前那个在雨中发抖的自己发消息：”阳春面在楼下，记得带伞。”

雨幕中的面馆亮起暖黄灯光，蒸笼揭开时腾起的热气里，我仿佛又看见那个踮脚贴告示的少女。这次她终于把画好的笑脸放进我掌心，而我的阳春面里，永远飘着戈壁的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