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东京郊外的雨丝】

【东京郊外的雨丝】

我站在旧金山金门大桥的观景台上时,手机突然震动。东京大学历史系的山田教授发来消息:”保罗·蒂贝茨先生下周将出席我们关于战争伦理的研讨会,您愿意作为唯一的中国参会者与他会面吗?”

七十二小时后,我站在东京国立西洋美术馆的玻璃穹顶下。春寒料峭的细雨中,九旬的蒂贝茨拄着银柄手杖,右眼戴着老花镜,左眼蒙着黑色眼罩——那是广岛长崎核爆留下的纪念。他主动握住我的手,掌心的温度比想象中温暖,像握着一块刚从火中取出的烙铁。

“1945年7月25日,我坐在’富兰克林’号航母甲板上。”他的声音带着海风咸涩,”当观测员说’波茨坦已经投下原子弹’时,我摸着口袋里刚收到的家书,母亲在波士顿的疗养院等了十七年。”

我们穿过美术馆的《神奈川冲浪里》真迹前,他忽然驻足。浪涛中隐约可见三个持刀浪人,这让我想起南京中山码头那个暴雨夜。1937年12月13日,我祖父的货轮恰好停泊在江心洲,亲眼看见日本兵把孕妇拖上甲板,用刺刀挑开腹部的瞬间,羊水混着血沫喷在船舷上,像开满红梅的冰面。

“你们总说广岛长崎是和平的礼物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中颤抖,”可你们知道吗?南京的防空洞里,有个女护士用竹签给死去的婴儿做小棺材,说等打跑鬼子就埋在后方的麦田。”

蒂贝茨的眼罩微微颤动,像被无形的风吹动。他掏出贴身藏着的怀表,表盖内侧刻着”1945.8.6 02:15″——这是广岛首颗原子弹爆炸的具体时间。表链上还挂着半块怀表残片,来自他牺牲的战友查尔斯·米切尔。

“1945年8月9日,我们收到第二颗原子弹情报时,舰长说这是给苏联人的见面礼。”他摩挲着残片,”但我知道,当东京广播塔在1945年8月15日降下白旗时,日本陆军还在冲绳死守。”

话题转向南京时,雨势渐急。我们躲进美术馆的《百骏图》展厅,明代画家徐渭笔下的骏马在雨幕中若隐若现。蒂贝茨突然指向画中一匹折角的马:”就像你们祖父的货轮,被日军巡洋舰的炮火击中时,甲板上的棉花包里装着给南京难民的药品。”

我翻开随身携带的日记本。1938年3月7日的记录显示,祖父在南京难民收容所遇到位叫佐藤的日本护士。她用日语说:”我丈夫在南京卫戍司令部服役,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孕妇作为靶子。”祖父把最后半块巧克力塞进她怀里,那块巧克力是用金陵大学医学院的药品包装纸裹着的。

“后来佐藤在东京审判中作证,说看到日军用汽车运输孕妇做活体实验。”蒂贝茨的左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”知道吗?我在广岛看到很多孕妇,她们的肚子被直接炸成两半,内脏挂在树上像风干火腿。”

我们穿过庭院时,雨停了。美术馆的庭院里种着三百株樱花,花瓣落在蒂贝茨的军装上。他突然摘下眼罩,露出布满放射病疤痕的右眼:”1946年,我回到长崎。港口的尸体被装上三千辆卡车运往矿山,每辆车的牌号上写着’特别感谢’。”

他的军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《朝日新闻》,1945年8月10日的头版写着:”原子弹降临,敌国终将屈服。”我翻开自己的笔记本,1937年12月14日的记录显示,南京卫戍司令部广播站反复播放着”大日本皇军必将胜利”,直到被炮火炸毁。

“你们知道原子弹投下后发生了什么吗?”蒂贝茨从西装内袋掏出两张照片。一张是广岛原爆点遗址,另张是南京紫金山下的防空洞。两处遗址都残留着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人体,但南京防空洞的墙壁上还留着用粉笔写的歌谣:”月亮出来照九州,地上人间有狗肉,南京路上卖油条,不如回家啃老屋。”

歌谣的最后一个”屋”字被弹片削去半角,像个人在生死线上最后的涂鸦。蒂贝茨突然哽咽:”我们不是战争机器,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。当看到原子弹把云层烧成紫色时,我甚至希望爆炸发生在自己的国土上,这样就能和妈妈说再见了。”

我们登上美术馆的展望台时,暮色已至。蒂贝茨指着东京湾的万家灯火:”知道为什么长崎的原子弹受害者比广岛多23%吗?因为这里有大量美军战俘营,他们比平民更耐辐射。”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左眼的伤疤,”但更重要的,是你们中国人总在追问为什么挨原子弹,却很少问为什么南京会变成人间地狱。”

我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。1945年10月,他在上海医院咽气前反复念叨:”那些日本兵把刺刀捅进孕妇肚子时,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变成刺刀上的锈迹?”这句话在我记忆里沉睡了四十八年,直到遇见这个在核爆阴影下活过九十九岁的老人。

“战争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。”蒂贝茨突然摘下军装外套,露出内衬的十字架,”1947年,我在长崎遇到个日本神父。他说广岛大爆炸当天,三百名修女在教堂唱玫瑰经,她们的唱诗班座椅上还留着弹片。”

十字架的银链上挂着枚褪色的长崎原子弹幸存者徽章,背面刻着”1945.8.9-2024″。暮色中,我们看见远处涩谷十字路口的灯影如流动的银河,新宿御苑的樱花正在谢幕,而东京塔的红色塔尖刺破晚霞。

“其实我投弹前写了信。”蒂贝茨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信纸,”写给女儿凯瑟琳,说爸爸可能要变成广岛的樱花,或者是长崎的海浪。”信纸边缘的折痕显示曾被多次展开又收起,”但你知道吗?南京的防空洞里,有个女学生用口红在墙壁上画太阳,她说等日本投降就把它贴在皇宫门口。”

我们沿着美术馆的樱花道漫步,蒂贝茨的拐杖偶尔敲打在明代石灯笼上。他说1946年参观南京时,在中山陵台阶上捡到半块怀表残片,表盖内刻着”1937.12.13″——祖父失踪的日子。此刻残片正在我口袋里微微发烫,像团灼热的火苗。

“战争最大的恶,不是武器本身。”蒂贝茨在樱花树下驻足,花瓣落在他胸前的十字架上,”是让活生生的人变成武器。”他突然指向天际线:”你们看见那座摩天轮了吗?里面旋转着各国语言写的和平祈愿,但真正的和平,需要每个人在各自的记忆里找到光。”

夜色渐浓时,我们站在美术馆出口的樱花雨中。蒂贝茨突然拥抱我,他的体温透过军装外套传来,像九十九载春秋沉淀的余温。他耳垂上的珍珠耳钉微微发亮,那是长崎原子弹受害者赠送的纪念品。

“明天会更好。”他轻轻说,”但需要你们中国人记得,南京的樱花和广岛的樱花一样沉重。”我握紧口袋里的南京防空洞照片,照片背面有祖父用钢笔写的血书:”勿忘,勿忘,永世勿忘。”

回到酒店已是深夜,手机收到山田教授的邮件:”研讨会最后环节将播放您与蒂贝茨先生的对话影像,主题是《战争记忆的重量与救赎》。”

窗外的东京夜色如墨,我翻开日记本,在1937年12月14日的空白处写下:原来所有战争都是镜子,照见的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与微光。而真正的救赎,或许始于承认那面镜子里的每一道伤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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