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缝补》
凌晨三点的缝纫机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声响,银针穿梭布料的节奏像极了心跳。我坐在老宅阁楼的窗前,望着月光在青砖地上流淌,忽然想起余华老师说的”夜深人静,就把心掏出来缝缝补补”。
那年我在省城当记者,为了追求新闻时效性,连续熬夜赶稿导致胃出血住院。躺在病床上时,护士说我的血常规报告像被台风刮过一样乱。我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,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:”囡囡,咱家不能断在余华这一代啊。”
出院后我辞去了工作,回到老宅整理父亲遗物。在泛黄的抽屉深处,我发现他珍藏的《活着》,扉页上用蓝黑墨水写着:”记住,人就像这老宅的砖墙,缝缝补补还能再立百年。”父亲是建筑工程师,退休后总爱用旧砖头在院子里砌花墙,那些歪歪扭扭的砖缝里都嵌着玻璃碴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我开始跟着父亲学砌墙。他教我如何用糯米灰浆填补砖缝,说这是祖传的手艺。糯米浆要掺着井水发酵三个月,才能让砖块真正长在一起。我蹲在青石板上,看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每块砖头,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。他说:”砖缝里嵌的玻璃碴,是当年日军炸毁老宅时留下的,可你看,现在成了最亮的地方。”
某个梅雨季,隔壁王婶家的儿子因赌博输光家当,举着菜刀在巷子里乱跑。父亲连夜带着我敲开王婶家的门,雨水顺着他的草帽往下淌。王婶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,怀里抱着发烧的孩子。我们用糯米灰浆修补漏雨的屋顶时,王婶突然嚎啕大哭:”老余,你爹当年救过我家小崽子…”原来七十年前,父亲用身体挡住流弹,救下了襁褓中的王婶儿子。
那天夜里,我守着修复好的屋顶看星星。父亲说:”自渡是能力,渡人是格局。”他教我用碎瓷片在墙角种多肉,说每片碎瓷都能开出花来。后来我创办了”老宅修复社”,带着年轻人用传统工艺修补古建筑。有次在城隍庙修复廊柱时,发现夹层里藏着本民国时期的账本,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父亲祖父为赈济饥民变卖田产的事迹。
去年冬至,我带着修复好的”百岁墙”回省城参加建筑论坛。站在自己设计的展板前,忽然听见后排传来熟悉的咳嗽声。转身看见余华老师拄着拐杖,花白头发在灯光下像雪松般挺立。他指着墙上的糯米灰浆配方说:”这浆子里掺的不是米,是人心里的灰。”
我们聊起父亲临终前念叨的”睡前原谅一切,醒来便是重生”。余华老师从包里掏出个蓝布包,里面是父亲当年被炸飞的怀表零件。”当年我父亲用身体护住它,零件都变形了。”他说这话时,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投影仪蓝光里泛着微光,像极了老宅砖缝里的玻璃碴。
今年清明,我带着修复社的年轻人回到老宅。春雨淅沥中,我们在坍塌的东厢房废墟上种下新竹。父亲留下的那台老缝纫机旁,摆着王婶儿子送来的锦旗,上面绣着”仁心仁术”四个字。余华老师来送《文心》杂志,封面上印着他新写的句子:”缝补不是修补残缺,而是让每个裂痕都成为光的通道。”
暮色四合时,我看见父亲当年砌的花墙在晚霞中泛着暖光。那些曾经歪斜的砖缝里,不知何时嵌进了年轻人们捐赠的千纸鹤。晚风掠过纸鹤的翅膀,发出细微的嗡鸣,像无数个醒来的心跳在砖石间共鸣。
此刻窗外的玉兰树正绽放第一朵花苞,我忽然明白余华老师说的”逢山开路,遇水架桥”——所谓重建,不是推倒重建,而是让每块断裂的时光都长出新的年轮。就像父亲用糯米灰浆修补的砖墙,在岁月风化中愈发温润,那些曾经狰狞的裂痕,最终都成了月光流淌的河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