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母亲的面霜》
1993年深秋的傍晚,我蹲在灶台边看母亲往搪瓷碗里倒猪油。厨房里腾起的热气裹着葱花香,把玻璃窗上的霜花洇成模糊的水痕。母亲用竹筷搅动油星子,忽然说:”等会儿蒸完馒头,记得把笼屉端到院里的梧桐树底下晾。”
我应了声,抬头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昏黄灯光下格外显眼。那抹霜色像极了她常用的白玉霜面霜,只是这霜抹在脸上时,总让我想起外婆说的”省下买胭脂钱,给娃娃添件新袄”。
一、白瓷碗里的经济学
母亲的手掌永远带着洗洁精的泡沫味。她总说:”日子像揉面,多摔打几回才能出筋道。”厨房的八仙桌上常年摆着个白瓷碗,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碎布头——粉布头给妹妹做书包,蓝布头给我缝补铅笔盒,灰布头留着做抹布。这些布头都是她从裁缝铺的边角料里捡来的,像在废墟里拾荒的拾贝人。
记得初二那年冬天,班主任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。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袄,袖口磨出了毛边。”小满,你该不会是连雪花膏都舍不得买吧?”她用红笔在成绩单上画了个圈,那道红痕像把剪刀,剪开了我鼓鼓的帆布书包。
我攥着书包带的手心沁出汗珠,书包里除了课本还装着母亲缝的布老虎。那天傍晚,母亲在油灯下拆开老虎肚里的棉絮,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。”王老师说,布老虎能驱邪。”她把新拆的棉絮重新装进老虎嘴里,”省下的线头够给你织双鞋垫。”
二、梧桐树下的蒸屉
学校后门的梧桐树见证过许多秘密。每天清晨五点,母亲就端着蒸笼来树荫下。蒸汽在晨雾中织成纱帐,笼屉里白生生的馒头像刚出山的云朵。我常看见她对着笼屉自言自语:”馒头要蒸得像小满的脸,光洁圆润。”
初三那年冬天特别冷,教室的玻璃窗上结满冰花。数学课代表小芳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冰晶,她涂着玫瑰色唇膏的脸蛋在暖气片烘烤下泛着红光。”小满,你该不会连护手霜都没有吧?”她把新买的保温杯推到我面前,杯身上印着小熊维尼。
那天我攥着保温杯的手微微发抖,杯壁的余温烫得掌心发疼。母亲后来把保温杯退了回去,用咸菜坛子给我装了块五花肉。”坛子能存三冬,五花肉比雪花膏暖和。”她把坛子塞进我书包时,我看见坛底刻着”天赐”二字,是外婆传下来的旧物件。
三、月季花下的约定
中考放榜那天,我蹲在院里的月季花丛里哭。月季花瓣被雨水打落,像撒了一地红玛瑙。母亲蹲在我身边,用染蓝的围裙擦我的眼泪。”当年我考高中时,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的确良衬衫。”她掏出个铁皮饼干盒,里面躺着张泛黄的奖状,”这张奖状比雪花膏金贵。”
饼干盒夹层里还藏着张发脆的糖纸,是母亲用省下的糖票换来的。她教我辨认糖纸上的商标图案:”这个蝴蝶牌是国营老字号,能换三两粮票。”我忽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细碎的糖霜,在阳光下闪着微光。
毕业典礼那天,我穿着母亲改制的的确良衬衫走上礼堂台阶。衬衫领口别着外婆留下的银锁片,锁片背面刻着”勤俭”二字。当校长宣布我获得全额奖学金时,后排突然传来抽泣声——原来小芳也穿着母亲做的碎花衬衫,领口别着同款银锁。
四、霜雪里的春天
如今我站在大学实验室里,看着离心机旋转出清晰的蛋白质图谱。母亲依然保持着用淘米水洗菜的习惯,只是她常把晒干的茉莉花塞进我的保温杯。”省下的茶叶钱够买半支口红。”她总这么说,却从没拆封过那支我送的护手霜。
去年冬天回老家,看见院里的梧桐树下支起了蒸笼。笼屉里白生生的馒头旁,摆着母亲新买的电子秤。”省下的电费够买盒面霜。”她笑得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,”你王老师退休了,说要给我开个养生讲座。”
暮色中,母亲从蒸笼里端出个白瓷碗,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布头——粉布头给孙女做舞蹈服,蓝布头给我缝补实验服,灰布头留着擦实验台。这些布头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,像把时光剪成碎布,又重新缝进新的春天。
(全文共2018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