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旧物记》

老宅的阁楼总在梅雨季渗水，斑驳的木梁下藏着半箱泛黄的信笺。我蹲在霉味氤氲的角落里，指尖抚过那些被岁月啃噬的纸页，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：”你父亲留下的东西，该清理清理了。”

那年我二十三岁，刚从南方调来这座北方小城。租住的老宅原是国营厂的宿舍楼，楼道里总飘着84消毒液的味道。某日暴雨突至，我冒雨取快递时，被斜刺里飞来的碎玻璃划破掌心。血珠渗进砖缝的瞬间，我听见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——是楼上的独居老人。

“姑娘，需要帮忙吗？”老人佝偻着背递来创可贴，浑浊的眼里映着窗外的雨幕。我低头查看伤口，发现碎玻璃上沾着半枚褪色的婚戒。老人颤巍巍从裤兜掏出老花镜：”这是上个月掉在楼道口的，怕被雨水泡坏，一直收着。”

那天我们坐在楼道口分食一包苏打饼干。老人絮絮说着年轻时在厂里当会计的往事，说某年暴雨冲垮仓库，他冒死抢救出半箱账本，说女儿在南方成家后总不常回来。我数着创可贴背面的数字，忽然发现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，纹路竟与那枚婚戒的刻痕惊人相似。

“您该去配个护手霜。”我递过湿巾时，瞥见他手背裂开的皮屑在雨光里泛着银白。老人愣了片刻，从贴身口袋掏出个铁皮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瓶不同颜色的护手霜。”女儿每年从南方寄，说北方冷得快，得涂这个。”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玻璃瓶身，”可惜她总记不住，该买霜的买霜，该买膏的买膏。”

后来我常在傍晚去探望老人。他总在窗台种着几盆君子兰，说这种花最是应景，春华秋实都肯开。有次我撞见他蹲在院墙根下，从砖缝里抠出个锈迹斑斑的搪瓷脸盆。”这是1958年支援三线建设时买的，”他摩挲着盆底的”红星”字样，”当年我们会计队背着这个走了三百里山路，现在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
深秋某个黄昏，我在整理阁楼时发现整面墙的储物箱。每个铁皮箱都用毛笔写着年份和经手人，从1953年厂区基建，到1978年引进新生产线，最后一个是1992年”王建国移交”。掀开最上面那个蒙尘的纸箱，整整齐齐码着四百七十三张汇款单——从1995年3月到2003年9月，每月固定汇出五百元，收款人姓名栏都是”李淑芬”。

“这是他给岳母的养老金。”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，指着汇款单上的日期，”我女儿出嫁那年，他把我从厂里退休工资折算成每月数，硬要凑够整数。”老人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笔记本，扉页上工整地抄着《朱子家训》：”见不义之财勿取，遇合理之事则从。”

冬至那天我送老人去诊所打针。路过厂区旧址时，他忽然驻足：”你听，那是不是推土机的声音？”我侧耳细听，果然隐约传来机械轰鸣。老人转身时，我看见他脚边躺着半截磨秃的搪瓷缸，杯底”先进工作者”的烫金字已经模糊。

“那年我评上劳模，厂里奖励的。”老人摩挲着杯沿，”后来被小儿子摔碎了，他说是我太老古董。”我蹲下身想帮他捡，却看见杯底嵌着半枚婚戒，戒圈上刻着”1957.6.18″——正是老人与妻子初遇的日期。

春节前夜，我在阁楼发现个贴着”绝密”标签的樟木箱。箱底压着本牛皮日记，1972年5月的某页潦草地写着：”今日发现妻子与会计科张主任走得太近，若举报必遭报复，暂且隐忍。”1975年8月的记录更令人心惊：”张主任被查实贪污，其妻携巨款潜逃，我主动交出账本，却遭张妻报复，全家被下放干校。”

最后一页的日期是2003年10月，字迹歪斜得厉害：”女儿从南方回来，说要给我买新护手霜。可她不知道，我早把那二十七瓶全埋在后院桂花树下，省得她每年白跑一趟。”

清明时节，我带着女儿去老宅扫墓。女孩指着墙角一丛野菊问：”爸爸，为什么这些花长得像奶奶种的？”我蹲下身，看见石缝里嵌着半枚婚戒，戒圈上还沾着干涸的露水。

“有些东西，”我轻轻擦去戒指上的泥土，”会被时间磨成星星，藏在回忆的褶皱里。”女孩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瓶不同颜色的护手霜。”爸爸，这是我用压岁钱买的，”她仰起脸，”以后我每年都来，咱们一起给它们开光。”

暮色四合时，我们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。女儿忽然指着墙根喊：”爸爸快看！”拨开杂草，半截搪瓷缸静静躺在月色里，杯底”先进工作者”的字样被重新描过，工整得像刚写完的毛笔字。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，混着不知谁家飘来的炖肉香气，在渐暖的春风里氤氲成模糊的雾气。

或许真正的念旧，不是被回忆惩罚，而是学会在时光的褶皱里，打捞那些被岁月误吞的星辰。那些泛黄的信笺终会变成窗棂上的冰花，而护手霜的香气，永远会飘在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