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疙瘩的传唱者
村口的老槐树下,王守义总在清晨五点准时亮起煤油灯。他佝偻着背,用沙哑的嗓音唱起那首被称作《死疙瘩》的山歌。歌词里总重复着”死疙瘩,烂疙瘩,唱到天明不散场”的句子,像团黏糊糊的泥巴,在村人的记忆里滚了整整七十年。
1953年那个雪夜,刚满师的王守义在县城戏班学艺时,被师父罚跪在祠堂前背《死疙瘩》。檀香缭绕中,师父突然拍案而起:”这歌里藏着治百病的偏方!”原来歌词里”烂疙瘩”指的是陈年痨病,”唱到天明”是熬过最苦的时辰。师父将褪色的油纸包塞进他手里,里面裹着张泛黄的歌词纸,背面写着”遇急难时,唱三遍可解”。
那年冬天,王守义背着破旧的月琴回到王家沟。村里正闹霍乱,他挨家挨户唱《死疙瘩》,人们发现只要跟着哼唱,溃烂的伤口竟真的结痂了。最神奇的是村东头李寡妇,她怀里抱着半死不活的女儿,跟着调子唱到第三遍时,孩子竟睁开了眼睛。
“这歌是山神传下来的。”王守义总爱在月光下说。他说当年师父临终前,用枯枝在沙地上画了个八卦阵,阵眼处埋着块刻着”死疙瘩”三字的青石。他们师徒挖了三天三夜,只找到半截残碑,碑文记载着百年前瘟疫中传唱此歌的先人。
1978年春耕,王守义在田埂上教孩子们唱新编的《死疙瘩》。他把”烂疙瘩”改成”荒疙瘩”,把”唱到天明”改成”男女齐唱”。当二十几个半大孩子跟着他吼出”荒疙瘩,变良田,男女齐唱喜气扬”时,远处正在炸山开矿的轰鸣声突然停了。原来矿工们听到这调子,想起家乡的梯田,纷纷扔下工具跑回村来。
最让我难忘的是1992年的中秋夜。那时王家沟成了矿区,王守义被推选为代表参加矿难后的赔偿谈判。谈判桌上,他突然站起身,用沙哑的嗓子唱起《死疙瘩》。当”死疙瘩,烂疙瘩”的调子传遍会议室,连最顽固的矿主都摘下了墨镜。最终赔偿金额比预期多了三成,因为矿主们说:”这歌里唱着人味。”
去年深秋,我跟着王守义去镇上卖山货。在杂货铺前,遇见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对着手机哼唱《死疙瘩》。他叫陈浩,是县医院的急诊科医生。他说去年抢救车祸病人时,伤者突然哼起这首歌,结果从昏迷中清醒过来。”现代医学治不好心结,这歌能。”陈浩说着,掏出手机给我看视频:ICU病房里,戴着呼吸机的老人正用颤抖的手打拍子。
暮色四合时,王守义在杂货铺门口教陈浩唱新编的版本。这次他把”唱到天明”改成了”心结散尽”,又加了一段”手机连着五湖四海”。当陈浩的电子琴与王守义的月琴合奏时,杂货铺的玻璃窗上,映出两代人的倒影——一个拄着拐杖,一个戴着蓝牙耳机,却都在同一首歌里找到了共鸣。
如今王家沟的年轻人都爱在短视频平台发《死疙瘩》的改编版。穿汉服的姑娘用古筝伴奏,外卖小哥在电动车把手上挂月琴,就连村口新开的奶茶店,点单时都要先唱段”死疙瘩,甜疙瘩”。但王守义依然坚持用最原始的调子,他说:”歌是魂,调子是骨,改了骨肉,魂就散了。”
前些天我去送山货,看见王守义坐在老槐树下,对着新安装的智能音箱哼唱。屏幕上的代码像萤火虫般闪烁,却照不亮他眼角的皱纹。突然,音箱里传来陈浩的声音:”师父,我录好了新谱子。”紧接着,电子合成器与月琴的合奏,竟比三十年前更清亮。
月光漫过槐树枝桠时,我听见王守义在笑。他沙哑的嗓音穿过夜色,和着智能音箱的电子音,在山谷间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那些被称作”死疙瘩”的苦难、荒凉与迷茫,正在这跨越时空的歌声里,慢慢变成滋养生命的养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