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笺》
高三的秋老虎来得格外凶猛,我蹲在走廊拐角处,看着数学老师把最后一张草稿纸撕下来。那张纸被揉成团砸中我的后背时,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呜咽。
那是林深递给我的最后一张笔记。从高一开始,这个总坐在教室第三排的男生就承包了后半学期的微积分课。他推导公式时总爱用红笔在空白处画银杏叶,叶脉里藏着些潦草的批注,像给公式写注释的程序员。我偷偷把笔记夹在《时间简史》里带回家,用修正液把叶脉部分描成金色,在扉页写上”给深”。
“喂,”林深突然出现在我身后,他校服领子歪着,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,”你偷看我的笔记?”我慌忙把书塞进书包,金属搭扣在掌心硌出红印。他弯腰捡起我掉落的银杏叶标本,叶柄还沾着走廊的灰尘,”要还我。”
那天傍晚我蹲在生物园的银杏树下,看最后一片金叶飘落。林深把标本夹回笔记时,我看见他指尖有薄茧,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。他忽然说:”你上次借我笔记,为什么没还?”我攥着书包带的手指节发白,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。
后来我总在晚自习后溜到图书馆。林深总在窗边解微积分题,草稿纸铺满整张桌子,像他摊开的画布。有次他抬头时,我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深潭里的黑曜石,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。他忽然问:”你知道泰勒展开式吗?”我摇头,他笑着把草稿纸推过来,纸角画着歪歪扭扭的银杏叶,叶柄写着:”e^x = 1 + x + x²/2! + x³/3! + …”
我偷偷把这段话抄进日记本。第二天课间,林深把写满公式的便签纸推到我面前,最下方画着两个并排的银杏叶,中间夹着半片枫叶。”这是你上周借我笔记时落的笔迹。”他声音很轻,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。
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我抱着书包跑进雨幕时,林深撑着黑伞出现在十字路口。他校服外套滴着水,怀里却护着个保温桶。”姜茶。”他递过来时,我闻到他袖口有淡淡的松香。我们挤在伞下,他忽然说:”听说你奶奶住院了。”
那晚我抱着保温桶在值班室守到凌晨三点。消毒水的气味和姜茶的味道在鼻腔里纠缠,林深在走廊尽头解数学题,草稿纸被雨水洇湿了边角。我听见他轻声念着泰勒展开式,每个x的取值都是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,林深把笔记还给我时,封皮用金线绣了”给深”二字。我翻开扉页,发现他夹了张银杏叶标本,叶脉间用铅笔写着:”你是我解不开的余项。”余项?我摸着叶柄上的刻痕,那是用圆规压出的月牙形凹痕,像极了泰勒展开式中永远趋近却无法抵达的极限。
放榜那天,我在图书馆后巷等林深。蝉鸣声里,他抱着录取通知书从中文系方向走来,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,像只即将起飞的纸飞机。我举起攥了三年的银杏叶标本,叶柄上刻着”深”字,却突然发现那根本不是圆规刻的,而是用钢笔尖反复描摹的痕迹。
“其实…”林深停在我面前,眼眶泛红,”我解开了那个方程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草稿纸,泰勒展开式的最后一项被划掉,旁边写着:”当x=0时,e^0=1。”我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她总说人生就像泰勒展开式,重要的不是余项,而是此刻的收敛点。
深冬的雪落满银杏树时,我在校史馆看见林深的捐赠箱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本笔记,每本扉页都画着银杏叶,叶柄刻着不同人的名字。玻璃展柜上贴着便签:”给所有解不开的余项。”
我摸着口袋里那片枫叶标本,叶脉间还沾着那年雨水的盐渍。原来有些方程永远没有解,但余项本身,就是最温柔的收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