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雨巷里的白衬衫》
图书馆的玻璃窗蒙着水雾,我第三次看见那个白衬衫时,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借书卡上的电话号码。林深接电话时正在修自行车,金属扳手”咔嗒”一声落进工具箱,”喻繁?”
那是1998年的深秋,我总爱穿着母亲手织的枣红毛衣,缩在图书馆最角落的木制书架后。那天《飞鸟集》的纸页被翻得卷了边,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在林深肩头。他蹲在书架前找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后颈的碎发被穿堂风掀起,露出半截青色的血管。
“你的《百年孤独》。”他把书递给我时,指尖擦过我的手背。我慌忙缩回手,毛衣袖口沾了点墨渍,像朵洇开的墨梅。
后来我们总在图书馆后巷碰头。林深总带着保温杯,里面泡着从中药铺买的枸杞红枣茶。他说这是他奶奶的方子,能治熬夜看书的虚火。我则揣着母亲烤的核桃酥,酥皮碎屑掉在帆布鞋上,被林深用铅笔头轻轻刮去。
2001年冬天他考上南方医科大学,行李箱滚轮碾过结冰的梧桐叶时,我往他口袋里塞了条羊毛围巾。他回头笑,围巾上歪歪扭扭绣着”喻”字,针脚像初春解冻的溪流。
实习期他在急诊科值大夜班,有次我带着退烧药去医院,看见他蜷在走廊长椅上睡着。监护仪的绿光映着他眼下的青黑,手边散落着沾血的纱布和未写完的病历。他惊醒时,我正把额头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,像小时候发烧时母亲那样。
“别怕。”他把我的手拢进掌心,掌纹里还沾着药水渍。那年我二十三岁,第一次尝到爱情里苦涩的甜。
变故发生在2004年。林深父亲中风住院,他连续三个月没回家。我每周去肿瘤医院送饭,总看见他戴着听诊器,在病房和走廊间来回踱步。有次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声音沙哑:”繁,如果我走了……”
“你会不会变成风,永远吹不散的雾?”我望着窗外被风吹散的槐花,突然想起《飞鸟集》里那句”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”。
他后来没再提离开的事。我偷偷把工资卡塞进他白大褂口袋,转身时听见他低声说:”喻繁,你比任何药都管用。”
转折发生在2007年春节。林家父母突然从南方赶来,在老宅天井摆了长桌。林深父亲指着八仙桌上的婚纱照,照片里的女人眉眼温柔,像极了他母亲。”我们林家不能没有林姓传人。”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重重拍在桌上。
我攥着母亲塞给我的桂花糕,看着林深喉结滚动:”爸,繁是我妻子。”糖霜簌簌落在青砖地上,像撒了一地星星。
那年清明,我跟着林深回老宅扫墓。他跪在曾祖父墓前,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滴进黄土。我握紧他冰凉的手,听见他说:”曾祖父,林深已经找到传家宝了。”
墓碑上的”林”字被藤蔓缠绕,我摘下一朵野菊别在他胸前。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,惊起一群白鹭,翅膀掠过沾着雨水的天空。
2012年我们有了女儿小满。林深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去产房,出来时眼眶通红。他轻声说:”繁,你看,我们的小太阳。”婴儿的啼哭像初春的惊雷,震落了窗外玉兰树积攒的雪。
但命运总爱开玩笑。2015年林深被查出胃癌晚期,化疗期间他总念叨着要给我买新毛衣。我偷偷去商场挑了枣红色毛线,却在更衣室听见护士说:”林医生今天没吃靶向药。”
最后一面是在ICU。我握着他枯槁的手,他指尖微弱地划过我掌心,像在描摹那些被时光揉皱的往事。他最后说:”繁,记得把中药柜最下层……那瓶枸杞……”
葬礼那天,我烧掉了他未写完的病历。灰烬飘散时,突然听见熟悉的自行车铃声。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,手里拎着保温杯和核桃酥。
“喻阿姨,我是林深的同事。”他递给我一张泛黄的照片,照片里二十岁的林深站在图书馆门口,背后是漫天飞雪。我摸着照片边缘卷起的毛边,突然想起他总说:”有些书需要慢慢读。”
如今我仍穿着那件枣红毛衣,针脚处还留着林深的钢笔字:”致我的繁,愿岁月静好。”女儿小满在旁边织着歪歪扭扭的围巾,线团滚到林深同事脚边,他笑着捡起来:”喻阿姨,这是要给我织新毛衣吗?”
暮色中的老宅飘起炊烟,我望着天井里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,突然明白林深说的”传家宝”是什么。那些被时光打磨的温柔,那些在风雨中紧握的双手,才是真正不会褪色的誓言。
雨又下了起来,打湿了石板路上的青苔。我撑开伞,看见年轻医生的白衬衫上落着细碎雨珠,像极了二十年前图书馆窗棂上的水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