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青柠汽水》

我至今记得高二那年夏天，教室后墙的爬山虎正抽出嫩绿的新芽。林小满总坐在靠窗的第三张课桌，阳光穿过玻璃瓶里的柠檬片在她手边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她转着圆珠笔在草稿纸上画柠檬树，树干上挂满青涩的果实。

“要试试青柠汽水吗？”某天午休时，我把装在玻璃瓶里的饮料推到她面前。冰块碰撞的清脆声里，她仰头喝了一口，琥珀色的气泡在舌尖炸开。”太酸了。”她吐出嘴里的冰块，柠檬片随着水流滑进喉咙，”但像你这种讨好型人格，大概只会想到往饮料里加糖。”

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深潭，让我在毕业典礼后的暴雨天摔碎了最后一只玻璃杯。那时我正蹲在传达室门口，把攒了三年的手工贺卡一张张塞进牛皮纸袋。每张卡纸都工整地折着千纸鹤，内页用蓝墨水写着”永远记得我”。

“阿宁，你这是要寄给谁？”班长陈默撑着伞蹲下来。雨水顺着伞骨流成蜿蜒的小溪，打湿了我发梢凝结的冰珠。我攥紧纸袋：”给林小满。她转学那天，我送过她青柠汽水。”

陈默突然笑起来，他湿漉漉的刘海下藏着狡黠：”林小满的转学费是校长特批的，她爸在工地出事前，是教育局最年轻的副处长。”他晃了晃手机里存着的通话记录，”你猜她为什么总在窗边画柠檬树？她爸临终前说柠檬树开在朝北的窗前，能接住所有的阳光。”

那天傍晚我在校门口的便利店打工。玻璃门上的霓虹灯牌”24小时”四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，冰柜里的青柠汽水结满霜花。穿校服的女生们推着自行车经过，车筐里插着沾满泥点的千纸鹤。我突然想起林小满书包侧袋里，永远插着支干枯的柠檬枝。

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工地那天，母亲在阳台上晒着被雨水泡皱的信封。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，监护仪的绿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。”阿宁，你爸说想吃你做的青柠汽水。”母亲把信纸展平，泛黄的信纸里夹着张柠檬叶书签，叶脉间还凝着暗褐色的血渍。

我第一次进手术室是在大四实习期。林小满作为见习护士站在走廊尽头，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柠檬枝。她转头看见我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枯枝：”当年你说青柠汽水太酸，其实最苦的是你连糖都放错了位置。”

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时，我正握着父亲的手往他嘴里喂药。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清明起来，浑浊的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梧桐叶。我慌乱地翻找药盒，却看见林小满举着青柠汽水瓶站在病房门口，她身后站着穿深蓝制服的男人——父亲的建筑公司新来的总工程师。

“爸，这是您当年设计的图书馆。”男人把图纸展开，泛黄的图纸上，柠檬树图案被改成了交错的钢筋结构。父亲的手指在”青柠”二字上轻轻划过，输液管里的液体突然变得温热。

毕业典礼那天，林小满穿着我送她的护士服走来。她发间别着我编的柠檬枝花环，胸牌上”林小满”三个字被阳光镀成金色。”其实我早该知道，”她把青柠汽水瓶塞进我手里，玻璃瓶底还沾着父亲病房窗台的泥土，”你送的不是饮料，是整个柠檬树。”

现在我常去城西的老巷子，那家玻璃柜里永远摆着青柠汽水。穿校服的少年捧着汽水跑过，车筐里千纸鹤的翅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。穿白大褂的姑娘经过时，总会把柠檬枝书签夹进病历本，叶脉间藏着建筑图纸的轮廓。

昨夜暴雨，我推着自行车经过老巷子。玻璃柜的霓虹灯牌”24小时”在雨幕中忽明忽暗，冰柜里的青柠汽水结着霜花。穿深蓝制服的男人撑着伞出现，伞柄上缠着柠檬枝编织的花环。”你爸设计的图书馆下周奠基。”他把图纸递给我，泛黄的图纸上，柠檬树终于长成了钢筋森林。

雨滴顺着伞沿滑落，在青石板上敲出清亮的节奏。我握紧图纸，听见监护仪的绿光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。原来真正的甜，从来不是加糖的技巧，而是有人懂得你捧着整个柠檬树时，该递来哪片最合适的叶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