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的糖瓜与春联
腊月二十八的清晨,老槐树上的冰凌还没化尽,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。她将面团揉成圆球,在案板上轻轻一按,红艳艳的枣泥就绽开了笑容。”小满,把糖浆温度调到八成。”她边说边往锅里倒油,油花在晨光里绽开金灿灿的花。我蹲在灶台边数着糖稀的浓稠度,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除夕。
那时刚升入初三的我正捧着数学卷子发呆,鲜红的”78″分刺得眼睛生疼。父亲在隔壁厢房里抽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极了那晚他欲言又止的神情。”小满,糖瓜炸好了。”母亲端着炸得金黄的糖瓜进来,我注意到她鬓角新添的霜色。父亲突然起身,从抽屉里取出落灰的毛笔:”走,写春联。”
宣纸在风里微微颤动,父亲握笔的手在发抖。他蘸墨的姿势和当年教我握笔时一模一样,只是眉间的纹路比记忆里深了许多。我踮着脚尖去够案头的水盂,突然被父亲按住肩膀:”写字要凝神。”他蘸墨的力度比往日重了些,”上联:一帘红雨湿春愁,下联——”父亲突然顿住,笔尖在宣纸上洇出墨点,像极了我试卷上的错题。
那晚的春联最终没有完成。父亲把未干的墨迹抹去时,母亲悄悄往我书包里塞了块桂花糖。糖纸在夜色里泛着微光,像他眼角未落的泪。我攥着糖块往家走,听见父亲在厨房里自言自语:”当年你爷爷教我写’天增岁月人增寿’,可我总把’寿’字写成’主’。”
今年腊月二十八,父亲破天荒穿上了中山装。他握着毛笔的手稳稳当当,狼毫在红纸上跳跃如游龙。”一帘红雨湿春愁,万里清风拂玉尘。”他写完上联,转头问我:”小满觉得如何?”我望着宣纸上遒劲的楷书,忽然发现那”愁”字右边的”秋”字最后一捺拉得格外长,像父亲鬓角的白发。
母亲在厨房熬制着八宝糖浆,砂锅里翻腾的红豆红枣让她想起四十年前的场景。那时她刚嫁进周家,婆婆教她熬糖时总念叨:”糖稀要熬得像小辈的耐心,急不得。”如今砂锅边沿结着糖壳,她用小刀轻轻刮下,碎屑簌簌落在围裙上,恍若时光的鳞片。
暮色渐浓时,三叔公拄着拐杖来了。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摩挲着新刻的竹制春联:”当年你爷爷在门槛上挂的春联,字迹都风化成这样了。”三叔公把对联翻过来,背面用小刀刻着”周小满高考加油”,刀痕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奖状都让我心颤。
守岁时,堂屋里摆着八仙桌。姑姑带来的视频里,堂弟在异乡的出租屋里举着手机比耶,屏幕映在他脸上,像极了小时候偷吃供桌上的糖瓜被我父亲逮个正着时的模样。表姐夫抱着婴儿哼着跑调的《难忘今宵》,婴儿的啼哭与窗外鞭炮声交织成歌。
零点的钟声响起时,父亲忽然起身。他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,从怀里掏出个铁盒。盒盖上用红绸布裹着,启封时泛出陈年药粉的苦香。”这是你爷爷的跌打损伤药,还有你爸当年摔断腿的接骨粉。”父亲将铁盒埋进槐树根旁,月光照亮他眼角的皱纹,”他说树根越深,药效越灵。”
晨光初现时,我推开窗户。昨夜被风吹散的纸钱在风中打转,像无数只折翼的蝴蝶。厨房飘来糖瓜的焦香,母亲正在熬制红糖鸡蛋,蒸汽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。父亲把新写的春联贴在门楣,金粉在阳光下闪烁,像给老宅戴上了新的岁华。
巷口的豆腐西施开始吆喝,卖糖葫芦的老伯支起挑子。我看见隔壁王奶奶颤巍巍地扶着门框,她身后贴着褪色的”福”字,倒映在我掌心的糖瓜上。原来那些未完成的春联、被风吹散的纸钱、藏在树根下的药盒,都是岁月写给新年的情书。
晨雾散尽时,父亲在院中练字。狼毫在红纸上沙沙作响,恍惚间又见爷爷握笔的身影。他总说:”写字如做人,横要平,竖要正。”此刻我忽然懂得,所谓”万事顺意”,不过是把生活里的沟壑都填成平地,让每道伤痕都化作春联上的金粉,在岁月深处闪闪发亮。
巷尾传来早班的公交笛声,母亲把最后一块糖瓜塞进我书包。糖纸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光泽,我忽然想起昨夜父亲埋在槐树下的铁盒,或许里面装的不仅是药粉,还有几代人守护的期许。当我们把遗憾埋进土里,春天自会从每道裂痕中长出新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