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键上的小鬼》

那架黑色立式钢琴是我十二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，琴漆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。母亲说这是父亲年轻时最爱的乐器，琴键上还留着父亲用指甲刻下的”FD”——他生前是市乐团的首席钢琴师。可我弹琴时总忍不住去数那些琴键，从中央C开始数到最右边的低音区，数到第七个琴键就会卡住，因为那里有个被磨得发亮的空缺。

“小满，你的《月光》第三乐章又错了。”林老师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尺子抽在琴键上。我低头看着谱架上的五线谱，那些蝌蚪般的音符在月光下明明灭灭，可我的手指总在第三小节拐错方向。林老师是省艺校最年轻的教授，她总说：”学琴要像画素描，先打轮廓再填细节。”可我总觉得那些线条太僵硬，像被尺子压出来的折痕。

那天放学后，我躲在琴房角落里偷偷练习。夕阳把琴漆染成琥珀色，忽然有只白鸽撞进窗户。它扑棱着翅膀撞在琴盖上，惊得我手一抖，琴键发出刺耳的声响。白鸽的翅膀上沾着片枯黄的银杏叶，在暮色中轻轻摇晃。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，父亲在病床上用枯瘦的手指给我弹奏《致爱丽丝》，他总说：”音乐不是数学题，每个音符都应该有呼吸。”

“小满，你在弹什么？”林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我慌忙合上琴盖，却看见她站在窗边，手里握着那片银杏叶。她摘下眼镜擦拭，露出眼角的细纹：”这是你父亲留下的？”

那天晚上，我第一次完整地弹完了《月光》。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，林老师突然握住我的手：”你听，第三乐章的颤音是不是像风穿过竹林？”我愣住了，那些被我反复纠正的”错误”颤音，此刻竟在记忆里泛起涟漪。原来父亲留下的不仅是琴，还有他弹奏时指尖的温度。

市青少年音乐节那天，我穿着父亲留下的藏青色燕尾服站在候场区。林老师给我别上他生前常用的银质发卡，冰凉的金属贴着耳垂发烫。舞台灯光亮起的瞬间，我忽然想起白鸽撞碎琴房的那个黄昏。当《月光》的旋律从指尖流淌而出时，我故意让第三乐章的颤音偏离了常规，像父亲在病床上即兴加入的装饰音。

评委席传来低低的议论声，我听见有评委在说：”这个孩子把古典乐弹出了爵士的即兴。”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，大屏幕上的评分数字定格在98.5分。我低头看着评委们鼓掌，林老师眼眶泛红地冲我比划着”加油”的手势。

颁奖典礼上，校长宣读获奖感言时，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：”真正的音乐不在琴谱里，在你心里。”我举起奖杯对着话筒：”我父亲常说，每个音符都应该有呼吸。这次获奖，我想送给所有被规则束缚的琴键——你们不是达芬奇，是会犯错、会喘气、会发光的小鬼。”

散场时，我在琴房角落发现了那片银杏叶，叶脉间夹着张泛黄的琴谱。谱页上用铅笔写着：”致小满，当月光落在第七个琴键时，记得让手指先学会跳舞。”父亲留下的不仅是琴，还有让琴键学会呼吸的魔法。

如今我坐在市乐团的排练厅里，看着年轻学员们对着琴谱练习。他们总在问：”林教授，第三乐章的颤音到底该怎么弹？”我笑着指指谱架边缘：”去听听白鸽撞碎琴房那天的风声吧，真正的音乐在风里，在呼吸里，在你想弹错却弹对了的那一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