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声里的四季》
我第一次听见林老师弹《致爱丽丝》是在立秋后的傍晚。那天我抱着新买的练习本路过琴房,门缝里漏出清泠泠的琴声,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碎。林老师穿着月白色旗袍,发髻间斜簪着朵干枯的栀子花,指尖在黑白键上跳跃,把贝多芬的旋律揉碎了撒在暮色里。
“这是用三年时间打磨的曲子。”林老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,我慌忙转身,看见她正用绸布擦拭着琴键。她布满茧子的手背像老树根般凸起,却修长得像是钢琴本身生长出来的枝桠。那天我才知道,这个总在琴房里穿旗袍的女士,是省艺校最年轻的钢琴教授。
初学琴时我总被《致爱丽丝》困扰。右手要跑得比雨燕还快,左手和弦却像笨拙的蜗牛。某个梅雨季的深夜,我听见琴房传来断断续续的弹奏声。透过半开的门缝,看见林老师蜷在琴凳上睡着了,散落的头发间夹着半块桂花糕,手边摊着本翻烂的《车尔尼练习曲集》。月光从她肩头流淌下来,在琴谱上晕开一片银色的潮水。
“你听,”某个秋分清晨林老师突然按住我的手腕,”这不是简单的重复练习。”她指尖划过琴键,原本机械的音符突然有了呼吸,”每个音符都要像露珠坠入池塘,先溅起三圈波纹,再慢慢渗进泥土。”那天我们重新弹《致爱丽丝》,她教我如何用左手的低音部织出摇篮曲的旋律,右手的高音区则化作掠过麦田的风。
最难忘是冬至那场汇报演出。当我穿着租来的白色长裙站在舞台中央,林老师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苹果。”记住,”她眼中有雪落在松枝上的光,”声音要像这苹果,外皮可以青涩,但芯子得是脆的。”聚光灯亮起的瞬间,我听见自己心跳与琴声共振,那些在琴房反复打磨的十六分音符,终于化作漫天星辰落进琴箱。
真正懂得”女姛”二字的深意,是在毕业前的春游。我们随校乐队去山区支教,在漏雨的教室里教孩子们弹《小星星变奏曲》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总把”小星星”唱成”小萤火虫”,林老师却笑得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玉兰。”好,”她突然握住女孩的手,”我们给这首歌改个名字,就叫《萤火虫的夜曲》。”那天暮色中的琴声,连山涧里的溪流都跟着叮咚作响。
离校那天,林老师送我一本泛黄的琴谱。翻开扉页,用铅笔写着:”致我的小女姛——当声音学会与岁月对话,青涩就会变成琥珀里的光。”我摸着那些被岁月摩挲得发亮的字迹,突然想起梅雨季那个睡在琴凳上的夜晚。原来那些看似笨拙的练习,那些被汗水浸透的黄昏,都在默默酝酿着破茧的瞬间。
如今每当我坐在自己的钢琴前,总能听见林老师旗袍上的栀子花香。那些在琴键上跳跃的四季,早已化作流淌在血液里的旋律。就像她常说的:”真正的音乐不在谱面上,而在弹奏者与时光的对谈里。”某个初雪飘落的清晨,我忽然发现自己也能完整弹奏《月光奏鸣曲》第三乐章,而右手高音区的泛音,终于有了月光般清透的质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