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参地》

清晨的雾气刚散尽，张爷爷就蹲在人参地里查看新长出的嫩芽。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参须，像是在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。这片承包了二十年的山坳里，埋着三百株野山参，是镇上药铺王掌柜用三头黄牛换来的宝贝。

“张叔，昨夜暴雨冲垮了西坡的挡土墙。”村主任老赵举着伞站在田埂上，裤脚还沾着泥浆。张爷爷望着远处被山洪冲得支离破碎的梯田，喉头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。那些精心培植了五年的参苗，此刻正随着水土流失的轰鸣声，在泥浆里翻滚下沉。

药铺王掌柜的座钟敲响第七下时，张爷爷把最后半块玉米饼塞进怀里。泥腿子们已经累得直不起腰，他蹲在田埂上看着洪水裹挟着参根奔涌而下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——刚当民办教师的老王捧着冻僵的野山参来求他，说这是给省城来的专家预备的贡品。

“张老师，这参须得用雪水泡。”老王的声音混着呼出的白气，在油灯下泛着青光。那株断成三截的野参，最终在药铺后院枯死了。张爷爷至今记得老王蹲在门前抽旱烟的模样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，像是要把那些破碎的根须都烧成灰烬。

暴雨冲刷过的山坳里，泥水漫过脚踝时，张爷爷突然想起年轻时在省城医院实习的见闻。那些戴着白大褂的医生，把野山参切片泡酒，把鲜参炖汤，最后连参须都熬成药汁。可他分明看见过护士长把发霉的参片倒进猪食桶——当时他刚转正，被安排去药房帮忙。

“老张头，这回可算遭了殃。”药铺王掌柜捏着烟斗踱进院子，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烟痕。他盯着田埂上漂浮的参须，忽然抓起把泥土对着光端详：”倒不如让猪拱了，省得烂在泥里。”这话像块沉甸甸的石头，砸在张爷爷心里。

秋分那天，张爷爷把二十斤干参塞进饲料槽。小黑猪拱食的动静惊飞了树梢的麻雀，参须在猪草堆里翻滚成褐色的云团。他蹲在猪圈外抽旱烟，看猪油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。药铺王掌柜来取参渣时，正撞见张爷爷往参根上浇酒。

“老张你这是何苦？”王掌柜夺过酒瓶，瓶底残留的酒渍在掌心洇开暗红的痕迹。张爷爷摩挲着猪背上新长的绒毛：”王掌柜尝尝这酒渣，可比你泡的参汤管用。”猪圈里传来哼唧声，三头小猪正围着发酵的参渣打转。

冬至前夜，张爷爷在灶间熬制参泥。蒸汽爬上窗棂凝成水珠，他想起省城医院那个总穿白大褂的教授，把参须碾成粉拌进饲料，说这样能补土气。此刻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，参渣与猪粪混合的香气混着柴烟，在屋檐下织成细密的网。

开春时药铺来了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，说要搞”生态养殖”。张爷爷蹲在猪圈旁，看小黑猪拱开新翻的泥土，参根与猪粪在腐殖土里纠缠成暗褐色的根须。年轻人掏出本子记录数据，张爷爷却盯着猪背上新生的黑毛——那颜色竟与二十年前老王带来的野参，有着相似的深褐。

谷雨那天，张爷爷在药铺门口拦住王掌柜。他晃着装参渣的陶罐，里面沉淀着琥珀色的油花：”王掌柜尝尝，这可比单参强。”王掌柜的银烟锅在陶罐边沿磕出轻响，忽然抓起把参渣撒进药碾，碾轮转动时扬起的尘雾里，张爷爷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的老王，正站在时光的褶皱里微笑。

如今镇上流传着新传说：张爷爷的猪圈长出了会开花的参树，药铺王掌柜的柜台摆着猪油浸透的参片。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成了省农科院的专家，他的实验报告里夹着张泛黄的纸——那是张爷爷用烟盒写下的字迹：”物尽其用，土气最养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