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糖纸里的黄昏》
暮色像一块融化的琥珀,把老槐树的金色枝桠黏在青砖墙上。我蹲在巷口的石阶上,看夕阳把母亲的身影拉得老长,她褪色的蓝布衫被晚风掀起一角,露出腰间洗得发白的补丁。五块钱的纸币在她掌心攥了又松,松了又攥,最后被叠成整齐的方胜,像她总爱别在鬓角的那枚银蝴蝶发卡。
那是1997年深秋的黄昏,糖铺的玻璃橱窗蒙着层薄灰。我踮脚去够最上层的玻璃罐,糖霜簌簌落在母亲肩头,她笑着用袖口去擦,露出腕间缠了半年的胶布。我们总在暮色里出发,因为路灯亮起前能省下一分钱电车费。巷子尽头的铁皮信箱是母亲最爱的歇脚处,她总说等信箱的影子盖过脚尖时再动身,这样能多看会儿晚霞。
“囡囡数着糖块买,妈妈数着日子熬。”这句话像根丝线,把无数个黄昏串成琥珀珠链。母亲在纺织厂三班倒,手指被染料泡得发皱,却坚持每周给我带不同颜色的糖纸。紫云英紫的、山丁花粉的、还有她最珍视的枫叶红,那些彩色糖纸在铁皮铅笔盒里层层叠叠,像她藏在围裙口袋里的千纸鹤。
那天我特意选了糖铺最底层压箱底的”金丝蜜饯”,糖纸泛着暗金色光泽。母亲接过钱时,我注意到她食指关节有处新结的痂,那是上个月分拣布头被机器划伤的。她把糖袋往我怀里一塞,转身走向巷子尽头的信箱,背影突然变得很单薄,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落叶。
“妈妈!”我追上去时,只看见她转身时扬起的碎发,和信箱门上那个永远画不圆的半圆。那天之后,我总在暮色四合时去纺织厂后门等,看母亲拖着装满布匹的板车穿过厂区,车把手上挂着的铝制饭盒叮当作响。直到某个黄昏,板车突然翻倒在地,我冲过去时只看见她手背上蜿蜒的血线,像条冻僵的红蛇。
葬礼那天下着细雨,纸钱在雨中打着旋儿。我蹲在墓碑前,摸到石缝里嵌着半张糖纸,暗红色的枫叶纹路早已褪色。墓园的晚风卷起我攥在掌心的信件,是母亲最后没来得及寄出的信:”囡囡,妈妈把糖纸都叠成星星了,等攒够一百颗,就给你装满整个天空。”
如今我总在黄昏时分整理旧物,发现母亲留下的铁皮铅笔盒里,每层糖纸都夹着张泛黄的小纸条。有的是糖铺营业员写的日期,有的是我掉落的橡皮擦,最底下压着张字迹模糊的纸:”1997年10月23日,囡囡买了金丝蜜饯,妈妈在信箱前站了四十分钟。”
暮色漫过窗台时,我常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微笑。那个总爱把糖纸折成小船的小女孩,已经学会在黄昏的余晖里,把母亲未说完的故事折成会飞的书签。糖纸里的甜味早已淡去,但那些被夕阳吻过的褶皱,永远封存着母亲掌心温度的形状。
巷子口的槐树又抽新芽了,树影里晃动着两个依偎的影子。我牵着女儿经过老槐树时,她突然仰头问我:”妈妈,为什么夕阳会变成糖纸的颜色?”我蹲下来,把珍藏的那张枫叶糖纸轻轻放在她掌心。晚风掠过树梢,恍惚间又听见那个声音:”囡囡数着糖块买,妈妈数着日子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