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键上的雨滴》

老钢琴的漆面已经泛黄，像被岁月泡皱的旧信纸。我轻轻叩击琴键，那些藏在松香粉里的故事便簌簌落下。父亲总说前奏是音乐的长呼吸，可在我听来，那黑白琴键上跳跃的音符，分明是时光滴落的眼泪。

十二岁那年的雨夜，父亲把医院诊断书推到我面前。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，我看见他指节发白地摩挲着琴键，像在抚摸一件即将断裂的器物。那天夜里，我蜷缩在琴凳上听他即兴弹奏的《月光》，破碎的音符在雨声中飘摇，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那天在候诊室反复听《卡农》的录音，直到护士催促才起身。

“前奏是作曲家最私密的独白。”父亲在化疗间隙教我辨认不同曲目的前奏。他总爱用枯瘦的手指划过琴谱，”贝多芬的《悲怆》前奏像攥紧的拳头，肖邦的《雨滴》前奏则是檐角坠落的雨珠。”我望着他鬓角新生的白发，突然发现那些曾让我不耐烦的冗长前奏，原来都藏着作曲家未说出口的叹息。

最后一次完整演奏《月光》是在病房。消毒水浸泡过的空气里，父亲的手指依然能在琴键上起起落落。当第四小节渐强进入时，他忽然握住我的手，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琴布传来。”记得吗？小时候我总嫌你的《致爱丽丝》弹得太慢。”他笑着咳嗽，却在下一秒哽咽，”其实前奏越从容，曲子里的泪腺才越脆弱。”

我学会的第一个原创前奏是为母亲写的《秋千曲》。那年深秋，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，我们不得不放弃租住的带花园的公寓。在堆满药箱的客厅，母亲仍坚持每天摇着旧秋千。我听见风穿过藤蔓的声响，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夕阳里飘动，于是把《秋千曲》的前奏写成断断续续的琶音——像秋千在风中摇晃的节奏，像母亲数药片的间隙。

音乐学院的毕业音乐会，我选了这首《秋千曲》。当第一串琶音从琴箱里溢出时，前排坐着几位拄拐杖的老人。我看见前排第三排的座位空着，却有人悄悄把白色折扇放在那里。演奏到间奏时，大屏幕突然播放起泛黄的秋千照片，母亲摇晃秋千的身影与琴声重叠，台下有位穿蓝布衫的老人突然站起来，跟着琴声哼起了童年的歌谣。

谢幕时我收到匿名信，信纸上印着褪色的秋千图案。”二十年前我也听过这首曲子，那时我的女儿正在病房里学弹这首曲子。”落款是”永远摇秋千的人”。后来在琴房整理旧物，发现父亲化疗时写的乐谱，扉页上潦草地写着：”给小满的安魂曲，前奏用《秋千曲》的旋律。”

如今我常去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教孩子们弹奏前奏曲。有个总爱把琴凳晃得吱呀作响的小男孩，总在《小星星》前奏处突然加速。有天他突然问我：”老师，为什么前奏要像在跑马拉松？”我笑着指向窗外摇晃的梧桐树：”你看那些叶子，最脆弱的往往飘在最前面。”

前些天在整理父亲遗物时，发现他用圆珠笔写在琴谱边缘的批注：”前奏要像未落下的泪珠，既悬在半空，又随时会坠下来。”墨迹被时光洇染得模糊，却仍能看出他颤抖的笔迹。我把这页谱子夹进新谱的《安魂曲》，当指尖再次触到温润的琴键时，仿佛仍能听见父亲说：”记住，每个前奏都是通往过去的甬道。”

此刻窗外的雨又下起来，老钢琴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。我轻轻弹起那串熟悉的琶音，听见二十年的雨滴在琴弦上叮咚作响，看见无数个前奏在时光里连成蜿蜒的河——有的河面漂浮着蒲公英，有的河底沉着珍珠，而所有流动的音符，都是未说出口的思念，在寂静处轻轻震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