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槐花落满肩》

老槐树的枯枝在暮色里划出 jagged 的剪影，我蹲在村口的水泥墩子上，数着地砖缝隙里钻出的第七朵蒲公英。树影斑驳地落在褪色的蓝布衫上，衣襟处歪歪扭扭绣着两朵并蒂莲——这是母亲临走前缝在我身上的，她说等找到她再拆开。

九岁那年的槐花落得格外早。那天清晨，我蹲在灶台边给新蒸的米糕刷糖浆，听见巷子深处传来急促的铜锣声。父亲攥着我的手往村口跑时，我还在数糖浆滴落的节奏，直到他把我甩上自行车后座。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，我看见母亲站在槐树下，蓝布衫被晨露洇湿，发髻间银簪上的红绳断了一截。

“小满，记住老槐树下的石磨。”母亲的声音混在风里，我看见她左手腕缠着的玉镯磕在磨盘上，碎成两截青玉。父亲突然勒住车头，后轮在泥地上划出深沟。我回头望见母亲佝偻着背往家跑，蓝布衫被风鼓成纸鸢，最后消失在巷尾的转角。

从此村口的老槐树便长出新的纹路。粗粝的树皮上嵌着半截玉镯，每当春雨过后，青苔就会把残缺处抹得发亮。村长说拐卖孩子的团伙专挑午睡时下手，我躺在柴垛上数着槐花，总幻听母亲在耳语：”要记住玉镯断成两截，左边缺角的是月牙纹。”

改名是有娣那天开始的。派出所的民警用红笔在档案上添了字，说”有”字是母亲出嫁前改的，原名叫林小满。我攥着盖红章的纸，指甲掐进掌心。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，恍惚间又看见母亲站在树下，银簪上的红绳系着半截玉镯。

十七岁那年，寻亲启事贴满镇上的电线杆。照片里的女孩穿着蓝布衫，发间别着银簪，背景是村口的老槐树。启事末尾画着歪扭的玉镯，断口处特意描了月牙纹。我站在槐树下看启事被风吹起，突然发现树根处多了块青石，上面刻着”林”字。

那晚我翻出藏在灶王爷画像后的铁盒。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半截玉镯，断口处果然缺了月牙纹。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照片，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槐树下，银簪别在鬓边，身后是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。照片背面写着：”小满生于槐花初绽日，玉镯为镇邪物，盼他日重逢。”

民警说有线索了是在清明。视频里穿蓝布衫的女人跪在村口，额头抵着青石碑，怀里抱着个穿蓝布衫的男孩。我攥着从铁盒里取出的半截玉镯，站在槐树下等了三个时辰。暮色四合时，派出所的警车碾过村口的石板路，后座躺着个浑身脏污的男孩，怀里紧紧抱着半截玉镯。

“她认出了。”民警递给我湿透的寻亲启事，照片上的女人眼角有颗朱砂痣，和母亲临终前贴在额头的位置一模一样。男孩被护士抱走时，我看见他手腕缠着红绳，系着的竟是那半截玉镯。

出嫁那天，槐树在春风里沙沙作响。母亲穿着大红嫁衣站在树下，银簪上的红绳系着完整的玉镯。我忽然想起十八年前那个清晨，父亲把我甩上自行车时，后轮在泥地上划出的深沟，原来那沟壑早已刻进槐树的年轮。

如今老槐树的枯枝上又冒出新芽。我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站在树下，她的小手抓着我衣襟上的并蒂莲。树影斑驳地落在襁褓上，恍惚间看见母亲站在时光深处，银簪上的红绳系着完整的玉镯，在春风里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