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富士山与我的二十四次日落》
我是在十八岁那年的樱花雨里遇见富士山的。那天从东京站坐新干线到甲府,窗外忽然掠过一抹黛色,像被揉碎的墨玉泼在靛蓝画布上。列车员递来当季的樱花便当,我咬开松叶包裹的鲷鱼烧时,忽然听见邻座老人用关西腔哼着歌谣。
“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?”这句歌词像蒲公英的种子,轻轻落在我的舌尖。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正在擦拭玻璃窗,阳光穿过他指间的银丝,在富士山轮廓上织出细密的金网。我忽然意识到,这绵延百里的山脉早已渗入日本人的血脉,成为他们表达情感的天然容器。
那年我跟随交换生项目来到山梨县,住在富士山脚下的合掌造民宅。房东太太每天清晨五点准时敲打竹制晨钟,钟声顺着山风盘旋而上,惊起白鹭掠过云海。我总在晨雾未散时登上青木原树海,看晨光如何从富士山尖的积雪处慢慢融化,将整片森林染成琥珀色。某个雾霭弥漫的清晨,我在树梢间发现一截枯枝,上面刻着”2020.3.21″——正是东日本大地震三周年的日子。
地震后的富士山变得沉默而陌生。原本在五合目能望见的山巅积雪,如今被云层永远遮蔽。我在资料馆看到1955年的老照片,那时山脚还矗立着”富士山私有宣言”的木牌,某个少年正踮脚抚摸山体,身后是整片开满山樱的梯田。讲解员说,当年有三百多人在山腰竖起界桩,妄图将这座神山据为己有,结果在次年雪崩中全部遇难。
“求而不得是你的事情。”这句歌词在地震后的山梨县反复回响。我跟着志愿者清理被掩埋的村落时,在废墟深处发现半本泛黄的日记。主人是位独居的茶道家,最后一页写着:”今夜富士山未现,反常之极。三日前山体震动,恐是神明震怒。”字迹从工整到潦草,像被地震撕碎的宣纸。
我开始在深夜攀登富士山。当登山杖叩击碎石的声音与心跳共振,才会惊觉这座活火山依然在呼吸。在海拔八合目遇到一位银发老人,他背着用富士山石磨制的药碾,碾槽里盛满晒干的富士樱叶。”我祖父曾是界桩守卫,”他指着山腰断裂的界桩遗址,”他说真正的占有不是圈地,而是让山灵住进心里。”老人教我辨认岩层间的地震波纹,那些螺旋状的纹路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,在时光里翩跹了七百万年。
某个暴风雪夜,我在山梨县立图书馆发现本1906年的《富士山纪行》。作者在书中记载,当火山灰遮蔽天空时,整个关东地区的人都在焚烧符咒祈福。我翻开书页,夹着片干枯的富士山樱,花瓣边缘蜷曲如焦糖。管理员说这是昭和三十年留下的,那年富士山喷发,有人冒险采集落花制成书签。
我开始收集与富士山相关的物品:昭和四十年代的电影票根、平成初年的登山许可卡、令和时代的环保徽章。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地震灾害展厅,看见1955年的界桩复制品,木牌上”私有”二字已模糊不清,像被岁月啃噬的伤口。玻璃柜里陈列着幸存者的手写家书,其中一页写着:”山仍在,人已散,愿神明保佑后来者不再重蹈覆辙。”
去年深秋,我站在富士五湖的河口湖畔。湖面倒映着染红的山体,像打翻的朱砂瓷。湖心小岛上立着”永恒之碑”,铭文是昭和天皇的《富士山颂》:”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”有位穿和服的老妇在碑前插了束山樱,花瓣落在石缝里,与七十年前地震幸存者插的野花重叠。
此刻我坐在京都老宅的窗前,木格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。书桌上摆着富士山石制成的镇纸,来自甲府的友人寄来的。手机里存着去年今日的登山视频:晨雾中,富士山轮廓若隐若现,像神明垂落的衣袖。忽然想起歌词里那句”虽不能拥有你,但希望你恒古不变”,或许真正的占有,是把这份爱意酿成陈酒,让每一滴都沉淀出时间的重量。
窗外的雪落在青苔石灯笼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我翻开那本收集了半生的笔记,在空白处写下:”当樱花第七次飘落时,山仍在,人已非。但愿富士山的雪,永远记得某个女孩仰望时的眼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