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夜与昼的协奏曲》

凌晨四点三十二分，老张的闹钟第三次响起时，厨房里已经飘出焦糊味。他揉着发涩的眼睛掀开电饭煲的盖子，白雾裹着米香扑上面颊。这个被邻居们戏称为”永动机”的中学教师，此刻正用砂锅熬煮着给住院女儿补气血的八珍鸡汤。

我蜷缩在飘窗角落，看对面居民楼的灯火次第熄灭。老张家的厨房灯却像永不疲倦的守夜人，暖黄的光晕里晃动着砂锅的影子。女儿化疗时瘦成纸片般的肩膀，此刻正伏在餐桌边抄写《黄帝内经》，铅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，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
“爸，该喝药了。”女儿推了推歪掉的发卡，声音轻得像片羽毛。老张把砂锅搁在电磁炉上，转身时带起一阵穿堂风，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。高考前夜的暴雨敲打窗棂，父亲用砂锅煨着姜汤，自己蹲在阳台上抽烟，烟灰缸里堆满被揉皱的模拟卷。

“你妈当年在纺织厂三班倒，”老张突然开口，”每天回家要改作业到天明。”他粗糙的拇指抚过砂锅边缘，”这锅子比我们活得还精神。”女儿把温热的汤吹凉，喂给母亲时，我看见她手腕上化疗留下的针眼像朵褪色的梅花。

七点零七分，公交站台聚集起晨练的人群。穿运动服的中年人正在拉伸筋骨，老张的女儿背着书包从街角跑过，马尾辫甩出细碎的金色光斑。她校服胸前的校徽被朝阳镀上金边，像枚永不褪色的勋章。这时我总会想起上个月在住院部走廊看到的场景：老张蹲着给女儿喂饭，自己手背上还贴着降压药贴。

“小满今天能去公园写生吗？”女儿在晨光中仰起脸。老张正在整理药盒，铝箔板碰撞发出细碎声响。”等鸡汤凉了。”他转身时碰倒了桌上的药瓶，褐色药片滚落一地，像被惊散的蚂蚁群。女儿蹲下身去捡拾，晨风掀起她化疗后新长出的黑发，像翻飞的乌翼。

正午十二点，老张的办公桌抽屉里躺着三盒饭。语文组的王老师把盒饭塞进他怀里：”家中有事别耽误备课。”老张摸出女儿画的《全家福》——画中自己抱着药瓶，妻子在厨房熬汤，女儿举着”加油”的纸牌。画纸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”2023.11.17″，墨迹被水渍晕染成小小的湖泊。

下午三点，我经过住院部楼下的便利店。货架上的关东煮冒着热气，老张正踮脚够顶层货架的矿泉水。他后颈的头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，却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。收银员是个扎马尾的姑娘，每次都多塞给他两个饭团：”张老师，你女儿上次说想吃樱花味。”

暮色四合时，老张的电动车载着女儿穿过梧桐隧道。车筐里放着熬好的银耳羹，保温袋上贴着”小心烫”的卡通贴纸。女儿突然指着天边晚霞：”爸，你看像不像你备课本的批注颜色？”老张笑出满脸皱纹，后座载着少女的重量，仿佛载着整个黄昏。

深夜十一点，老张在批改作文时被咳嗽打断。台灯的光晕里，他握着钢笔的手微微颤抖，在”时间是最公平的”后面重重画了圈。女儿蜷在隔壁床上，用手机查着《本草纲目》的补气血方子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照见床头柜上并排摆放的药瓶和保温杯，玻璃器皿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。

次日的清晨五点半，老张准时打开砂锅盖。鸡汤的香气漫过窗台，惊醒了在窗台打盹的女儿。她揉着眼睛把温热的汤碗塞进父亲手里，自己抓起书包冲向公交站。老张望着女儿跑远的背影，把新买的保温杯放在厨房最显眼的位置——那是女儿化疗后第一次完整的睡眠，他悄悄把备用药换成了助眠中草药。

当我在晨雾中目送这对父女消失在街角，总会想起《庄子》里”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”的箴言。老张们用燃烧生命点亮他人的灯盏，女儿们则在黑暗中积蓄破土而出的力量。那些凌晨四点的砂锅与清晨五点半的书包，那些药香弥漫的夜晚与阳光盛满的清晨，都在诠释着时间最深刻的辩证法。

医院天台的风掠过我的发梢，远处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。老张的电动车正驶过梧桐树影，后座载着朝阳与晚霞的余晖。他哼着走调的《送别》，车筐里的保温杯与药瓶轻轻碰撞，奏出夜与昼的和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