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绽放》
1998年的夏天,我蹲在老宅子的天井里,看祖母用竹扫帚把最后一片梧桐叶扫进竹筐。暮色里飘来隔壁张婶的收音机声,断断续续的旋律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祖母突然抓住我的手,往我掌心塞了个缠着红线的玻璃珠:”这是你爷爷参加文工团时的纪念品,以后要好好保存。”
那时我还不懂,为什么每个周末傍晚,祖母都会准时坐在八仙桌旁,用磨得发亮的半导体播放同一首歌。直到2003年高考结束,我翻出压在樟木箱底的半导体,锈迹斑斑的金属壳里还藏着半片发黄的磁带。
磁带转动时沙沙的杂音里,我第一次完整听完了《绽放》。1978年的录音质量极差,女声时断时续,却在某个黄昏突然清晰起来:”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……”窗外的玉兰花正在飘落,花瓣落在我摊开的物理竞赛笔记上,像无数个等待破茧的蝶。
那年冬天,我在市图书馆古籍部偶然发现泛黄的《新乐府》手抄本。扉页上工整的钢笔字写着”1984级音乐系林芳抄录”,内页夹着张黑白照片,穿着军绿色棉袄的少女站在琴房窗前,背后是”为祖国放歌”的巨幅标语。照片背面用蓝墨水写着:”1985年5月23日,首演《绽放》,观众席第17排B座。”
我突然想起祖母总说,她年轻时在文工团演《绽放》时,台下有个穿中山装的老人一直在抹眼泪。原来四十年间,这曲歌早已在时光里穿行,如同永不干涸的河流,漫过不同时代的堤岸。
2010年秋,我在北京胡同里遇见卖唱的盲人老周。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上横亘着琴弦,随着《绽放》的旋律在青石板上叩击出清越的声响。当他唱到”莫道桑榆晚,为霞尚满天”时,路过的中学生纷纷驻足,有人掏出手机录音,有人轻轻鼓掌。暮色中的胡同像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,老周沙哑的嗓音与远处地铁的轰鸣奇妙地交融。
那天我买了张黑胶唱片送他。老周摸着唱片上的凹槽说:”我爷爷也唱过这首歌,他说这是他参加抗美援朝文工团时学会的。”唱片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,仿佛能照见七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,年轻战士们用歌声穿越封锁线的场景。
2015年春节,我在医院走廊遇见化疗中的李阿姨。她戴着毛线帽,化疗后稀疏的头发被精心盘起。当我把《绽放》的CD放进她枕边的播放器时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:”这是你爷爷的声音对吗?他走的那年,我正在排练这首新歌……”监护仪的滴答声里,她轻声哼起副歌:”待到山花烂漫时,她在丛中笑。”
窗外的玉兰花又开了,花瓣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,像时光撒下的鳞粉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在时光长河里反复吟唱的音符,其实都是生命写给岁月的情书。
2020年武汉疫情最严峻时,我在方舱医院的视频通话里,看见小侄女穿着防护服在隔离区教护士们唱《绽放》。透过口罩,她红扑扑的脸庞像朵含苞的木棉花:”小周姐姐,你们听,这是春天在唱歌!”视频那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,防护面罩上的水雾与泪水在歌声中交织。
今年清明,我带着曾孙女回到老宅。天井里的梧桐树已长到三层楼高,但石阶旁那株玉兰花依然年年绽放。曾孙女踮着脚摘下最末端的青涩花苞,忽然指着天空喊:”奶奶快看!”原来不知何时,一群白鸽正掠过新装的太阳能光伏板,翅膀掠过的地方,阳光碎成金色的音符。
我轻轻按下半导体,1978年的《绽放》穿越四十三载光阴,在曾孙女的笑声里重新流淌。当”愿得此身常报国,何须生入玉门关”的歌声响起时,光伏板上的阳光恰好汇聚成光斑,映在她亮晶晶的眼睛里。
暮色渐浓,半导体里飘出的旋律与鸽哨声渐渐重叠。我忽然懂得,幸福从来不是某个瞬间的绽放,而是时光长河里永不褪色的坚持。那些在岁月里传唱的歌谣,那些被音符串联起的记忆,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化作晨露般的晶莹,落在我们掌心最柔软的地方。
天井里的老座钟敲响八下,曾孙女把玉兰花别在我耳畔。她仰起脸问:”奶奶,为什么这首歌听起来像星星在唱歌?”我望着她天真的眼睛,轻轻哼起副歌:”待到山花烂漫时,她在丛中笑……”晚风掠过天井,卷起满地花瓣,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春日盛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