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玉簪巷的晨光》
清晨六点的玉簪巷还浸在薄雾里,我蹲在青石板上擦拭那方褪了色的青玉簪。簪头那朵白玉雕的玉簪花已经模糊了轮廓,就像我记不清这把簪子是何时从祖母枕下落进我掌心的。巷口那株老槐树沙沙作响,惊起几只灰斑鸠,扑棱棱飞向巷尾的豆腐坊。
“姑娘,簪子要买吗?”穿灰布衫的老头子不知何时蹲在我旁边。他佝偻着背,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桃酥,”我孙儿说,玉簪花能镇魂魄。”我摇摇头,转身望向巷子深处飘来的豆香。豆腐西施的竹匾里盛着雪白的豆腐,浇上滚烫的辣椒油,红白相间像凝固的晚霞。
三年前我搬进这间漏雨的瓦房时,玉簪巷还挤着二十多家商铺。裁缝铺的缝纫机昼夜不停,药铺的铜铃响彻晨昏,米行的斗升声此起彼伏。我总在清晨五点被机器声惊醒,揉着酸涩的眼眶看月光爬上窗棂。那时我以为,日子就该像巷口的蒸笼,咕嘟嘟冒着热气,连呼吸都带着白汽。
直到遇见巷尾的周阿婆。她总在寅时三刻推着独轮车去城东卖豆腐脑,车轱辘碾过青石板会发出细碎的叮当声。某日我撞见她蹲在墙角喂流浪猫,枯瘦的手掌捧着半块馊面包,阳光从她银白的发间漏下来,在她膝头织成一张金网。那天起,我常在鸡鸣时分看见她提着竹篮穿行巷弄,篮里装着晒干的桂花和刚蒸好的青团。
“姑娘,要买猫吗?”某个霜降的清晨,周阿婆突然出现在我窗下。她怀里蜷着只玳瑁猫,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朝霞。我摇摇头,却在她转身时瞥见竹篮里露出一角褪色的蓝布包——是给孙儿准备的冬至饺子皮。那天之后,玉簪巷的晨雾里多了一道佝偻的身影,她卖猫食时总哼着走调的《茉莉花》,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天空。
腊月廿三那天,我看见周阿婆在豆腐坊后院挖雪地里冒头的荠菜。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掐断嫩茎,雪水顺着皱纹往下淌:”这菜根要带着露水才能鲜。”我蹲下身帮忙,忽然发现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豆渣。巷子那头传来火车的汽笛,震得屋檐冰棱簌簌坠落,周阿婆却浑然不觉,继续哼着那支走调的《茉莉花》。
开春后豆腐坊改成了社区图书馆。那天我抱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线装书路过,看见周阿婆坐在窗边织毛衣。阳光穿过她银白的发丝,在泛黄的《芥子园画谱》上投下细碎光斑。她织到一半的毛衣袖口露出半截青玉簪,正是我那支残缺的玉簪。原来她早知道簪子的来历,却一直替我收着。
梅雨季来临时,玉簪巷的老墙根开始渗水。我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《园冶》去敲周阿婆的门,却看见她正踮着脚用竹竿挑起漏雨的瓦片。雨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滑落,在青石板上砸出朵朵水花。我慌忙去扶她,却看见她手里攥着半块桃酥——那是我三年前拒绝过的那块。
七月初七那日,周阿婆在豆腐坊支起露天茶摊。她用我送她的青玉簪挑起竹帘,檐角铜铃叮咚作响。茶摊前摆着各色茶点:桂花米糕、玫瑰饼、还有我包的荠菜饺子。穿长衫的先生捧着书卷来品茶,戴金丝眼镜的会计带着孩子来听故事,卖花生的老汉蹲在旁边打盹。玉簪巷的晨雾里飘来《茉莉花》的调子,混着茶香和茉莉花香,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琥珀色的光。
深秋的某个清晨,我看见周阿婆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。她膝头摊着本翻旧的《诗经》,阳光照着她手背上蜿蜒的青筋。我递上热腾腾的姜茶,她却指着巷子尽头:”那株老槐树要枯了。”我顺着她手指望去,果然看见树干上爬满青苔,树冠却依旧在风中摇曳如碧玉簪。
冬至那天,周阿婆在茶摊挂起”歇业”的木牌。她将青玉簪插在老槐树下,簪头白玉雕的玉簪花在风中轻轻摇晃。我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圆路过,听见她在教孩子们唱《茉莉花》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到能触到巷子尽头那盏昏黄的灯笼。
如今我常在清晨来擦拭玉簪。巷子里的商铺早已搬空,唯有豆腐坊改成了社区食堂,周阿婆的茶摊变成了读书角。穿校服的孩子们在青石板上跳皮筋,老槐树的枝桠间挂着风铃,叮叮当当惊起白鹭。偶尔有游客驻足,指着那支青玉簪问起往事,我笑着递上桂花米糕,看他们眼里的星光与三十五年前的晨光重叠。
昨夜下过雪,今晨推窗时发现玉簪花又开了。六瓣白玉雕的花朵托着露水,在青玉簪的托盘上轻轻颤动。巷子深处传来早课的钟声,混着卖豆腐脑的吆喝,在初冬的晨雾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我忽然想起周阿婆的话:”日子就像这玉簪花,要经得起霜雪,才能在抬头时遇见温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