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父亲书》
老槐树的影子爬上院墙时,我正蹲在门槛上剥毛豆。父亲蹲在灶台前添柴,火星子噼啪炸开,惊飞了檐下的家燕。他总说燕子是报晓的鸟,可我分明看见它们衔着枯草,在暮色里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。
“爸,你非要把清明扫墓的纸钱折成元宝形状吗?”我攥着沾满草屑的衣角,看父亲在供桌前摆弄那些泛黄的纸元宝。他布满老茧的手捏着剪刀,咔嚓咔嚓裁出尖尖的角,”你太爷爷那辈的规矩,元宝要尖着收,才能镇住晦气。”
窗外的雨丝斜斜地落下来,打湿了供桌上的白菊。我盯着父亲鬓角新添的霜色,突然想起上个月他加班到凌晨三点,回家时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倒在沙发上睡着。那天我翻出他藏在抽屉里的病历本,”腰椎间盘突出”几个字在台灯下泛着冷光。
“你懂什么?”父亲突然站起身,供桌上的茶碗被他碰翻了,滚烫的茶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。他抓起鸡毛掸子要打我,却被我抢过掸子摔在地上。掸柄断裂的瞬间,我看见他眼底闪过的惊慌,像极了小时候我打碎他珍藏的紫砂壶时,他颤抖着用报纸包住碎瓷片的样子。
那天夜里我躲在阁楼里,听着楼下窸窸窣窣的响动。月光从气窗斜斜地切进来,照见父亲蹲在厨房里熬中药。砂锅里翻腾的褐色药汁咕嘟作响,他佝偻的背影像极了屋檐下垂死的蛛网。我摸出手机想给他发消息,指尖却在发送键上悬住了——那些关于教育方式、关于传统与现代的争吵,最终都化作屏幕上冰冷的文字。
立夏那天的雷雨来得猝不及防。父亲冒雨去镇上买新课本,回来时浑身湿透,怀里却紧紧护着用塑料袋裹着的《论语》。雨水顺着他的草帽往下淌,在泥泞里砸出朵朵水花。”新来的张老师要开家长会,”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”说你作文里写’孔融让梨’是过时的故事。”
我握着被雨水泡皱的作文本,突然想起去年除夕。父亲在厨房剁排骨,刀刃突然崩裂,飞溅的木屑划破他的手背。他咬着牙用围裙裹住伤口,继续剁到深夜。而我在客厅看春晚,直到零点才听到厨房传来闷哼。那天夜里我偷偷把碘伏和纱布塞进他枕下,他却说:”小满,男子汉不能哭。”
家长会那天,我特意提前半小时到教室。教室后排的课桌上,整整齐齐码着十三个保温杯,杯身上贴着歪歪扭扭的便利贴:”王老师,我家小满每天六点起床背书,您多费心。”我摸着保温杯上父亲用红笔写的”陈小满”三个字,突然发现他握笔的姿势和当年教我写字时一模一样。
张老师念到我的作文时,我看见父亲在台下直点头。他说:”小满写’梨子会说话’,让我想起小时候你奶奶种的梨树。”教室后排传来零星的笑声,我看见父亲悄悄抹了抹眼角。那天放学后,他破天荒没有检查我的作业,而是带我去镇上的老茶馆。
“你爷爷临终前,”父亲抿了口茶,”让我答应你,以后清明扫墓不用折纸元宝。”茶碗与木桌相碰的脆响中,我看见他手背上那道十年前的疤——那是他替我挡下铁皮铅笔盒时留下的。
暮色染红窗棂时,父亲从怀里掏出个旧铁盒。里面躺着泛黄的笔记本,扉页上工整地写着《父亲书》。”小满五岁那年,”他念出第一行字,”你说月亮是爸爸的啤酒肚。”泛黄纸页间夹着风干的玉兰花瓣,那是去年他出差带回的礼物。
月光漫过窗台时,我听见阁楼传来窸窣响动。父亲在整理那些泛黄的纸页,剪刀咔嚓咔嚓裁去发黄的边角。他抬头时,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,藏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月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