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桂花树下的约定》

外婆的藤椅总是放在院子的东南角，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桠，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八岁那年夏天，我蹲在藤椅旁看外婆纳鞋底，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捏着顶针在麻绳上穿梭，像一只灵活的纺织娘。”等你长大了，外婆就享福了。”她突然仰头冲我笑，眼角的皱纹堆成两座小山。

那时的我还不懂这句话里的隐喻。每天放学回家总能看到藤椅旁摆着凉好的绿豆汤，外婆佝偻着背在灶台前添柴火，火星子噼啪炸开时，她总说：”慢些喝，别烫着舌头。”直到某个黄昏，我发现外婆的银镯子换成了灰扑扑的铝制护腕，她揉着膝盖说腰疼，我才惊觉那些被麻绳磨破的指节早已不再年轻。

初中住校后，寒暑假回家常看见外婆对着空荡荡的藤椅发呆。她开始把纳好的千层底塞满竹篓，说是要送给村口新搬来的留守老人。有次暴雨夜，我起夜撞见她踮脚在阁楼翻找什么，手电筒光束里浮出泛黄的相册——1946年穿着列宁装的新婚照，1958年抱着刚出生的我站在晒谷场，1998年抗洪抢险的集体照上，外婆是唯一系着红领巾的”小同志”。

“树要空心才招虫，人要闲着才生病。”外婆总念叨着这句老话，却偷偷把降压药藏在佛龛的香炉里。高二那年冬天，她咳得整夜睡不着，我摸黑去厨房倒水，看见药瓶滚落在地，玻璃碴映着月光像撒了一地星星。那天凌晨，救护车蓝光刺破夜色时，外婆突然抓住我的手：”别怕，外婆去县医院享福……”

住院部走廊的消毒水味浸透了整个春节。外婆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，床头柜的玻璃罐里插着几枝干枯的桂花。”闻闻，香不香？”她用没扎针的手比划着，枯瘦的指尖沾着药水，”等开春了，让你娘给桂花树施点肥。”我数着点滴管里的气泡，突然想起藤椅旁那盏总也修不好的煤油灯，外婆说灯芯太细才省油，却不知道老房子电路早该换了。

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在清明。她穿着簇新的唐装，胸前别着县里颁发的”模范老人”奖章。我蹲在藤椅旁听她絮叨新修的村道多平坦，突然发现她脚上的布鞋变成了防滑软底鞋。”等你们回城工作，外婆就在家看花。”她指着窗台上的君子兰，叶片油亮得像抹了层蜡，”你表弟说这叫’岁寒三友’……”

出殡那天下着细雨。我站在老宅天井里，看着纸钱在风里打旋。外婆的藤椅被搬到了桂花树下，青石板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压痕。雨滴顺着晒谷场的水泥地蜿蜒成河，恍惚间又听见她纳鞋底的笃笃声，和着远处不知谁家晒出的笋干在灶台边噼啪作响。

如今每当我经过老宅，总能在桂花树下遇见那个佝偻的身影。她还是习惯坐在藤椅上，但膝盖上不再摆着针线筐，而是捧着手机看养生视频。手机支架歪歪斜斜地支着，像极了当年我帮外婆调直的台灯。春风掠过树梢时，几片花瓣落在她银白的发间，我突然明白，所谓”享福”不过是把岁月熬成茶，在晨昏交替中慢慢舒展。

昨夜整理旧物，翻出外婆的护腕。铝制表面已经氧化发黑，内侧用圆珠笔写着”2003.6.18″——那是她退休的日期。窗外的月光漫过藤椅的空座位，在青石板上投下熟悉的轮廓。或许真正的享福，是当某个黄昏，你推开门看见藤椅上落着新晒的桂花，就像外婆当年说的那样：”慢些走，别踩着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