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山那边的云》
村口的老槐树又抽新芽了。我站在树影斑驳的青石板上,望着山那头蜿蜒的盘山公路,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黄昏。那时我攥着县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,在泥泞的山路上摔了十七八跤,血水混着雨水在裤管里洇出暗红的花。
父亲蹲在灶台前磨镰刀,火星子溅在青砖墙上,像撒了一地星星。”出人头地”四个字在他烟斗里明明灭灭。那年我九岁,刚能听懂他教我背的《滕王阁序》,却总把”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念成”出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。他笑着用镰刀柄敲我脑袋:”出人头地要的是志气,不是出字。”
山里的孩子都懂,出人头地是条布满荆棘的路。每天凌晨四点,整个村子的油灯就次第亮起。我跟着父亲去采茶,看阿婆们用竹匾筛茶叶末,看阿叔们把竹筒劈成细篾编背篓。他们总说:”读书能翻山越岭,采茶要弯腰到老。”直到某个秋晨,我看见邻家大哥背着褪色的军绿书包,从县医院门前的公交站头也不回地钻进山雾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。我在镇中学的宿舍里裹着三条棉被,听着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瓦片上。课桌里藏着半袋炒米,是母亲从三十里外挑山卖竹篓换来的。数学老师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粉笔头在黑板上划出银亮的弧线:”等你们考上大学,就能看到山外的世界。”他的眼镜片在晨光里闪过一道光,让我想起父亲烟斗里忽明忽暗的火苗。
高三那年,班主任把全县前三的奖状拍在我课桌上。我盯着”状元”两个字在晨光中微微发烫,忽然听见后排传来压抑的抽泣。小满蜷在座位上,校服袖口沾着没洗干净的蓝墨水——那是她帮父亲补渔网留下的痕迹。她曾告诉我,家里五个孩子只有她能读书,弟弟的腿还拄着拐杖。
高考放榜那天,我站在省示范高中的台阶上,看着山脚下绵延的梯田像绿色波浪。小满的录取通知书在邮局柜台底下压着,沾了泥浆和雨水。她母亲跪在校长面前,把积攒三年的竹篓堆成小山,换来的只是”下一年再努力”的承诺。那天夜里,我摸着书包里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,第一次觉得山那边的云离自己如此之远。
大学四年,我总在图书馆顶楼看云。那些白絮般的云团时而聚成山川,时而散作缕缕阳光。实习时在省城当记者,某天深夜收到小满的短信:”姐,我进县医院当护工了。”发来的照片里,她站在护士站前,胸牌上”李春燕”三个字被走廊灯光镀成金色。照片角落里,我依稀看见她父亲拄着旧拐杖,在住院部楼下徘徊的背影。
去年春节返乡,老槐树下多了条石凳。父亲坐在上面择菜,旁边放着部老年手机,屏幕亮着”出人头地”的红色字体。”你哥在省城当工程师了,”他摘下老花镜,”昨天视频说想带咱去坐高铁。”我望着山那头新修的隧道口,隧道灯光像条银蛇在群山间游走。远处工地上传来打桩机的轰鸣,震得槐花簌簌落在父亲肩头。
前些天整理旧物,翻出十二年前那本《古文观止》。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:”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”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”出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”父亲用镰刀柄圈住这两行字,在墨迹旁画了朵小小的木棉花。
山那边的云又飘来了。我忽然明白,所谓出人头地,不过是把山里的云带回家,在灶台边煮成茶汤;是把隧道里的风,变成母亲织毛衣时簌簌的响动。那些翻山越岭的身影,最终都化作梯田里蜿蜒的阡陌,在晨雾中织就一张温柔的金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