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十三年樱》

樱花飘落时，我总会想起那个在图书馆后巷递给我纸条的高中生。十三年过去，我们依然保持着每年春天在东京上野公园看樱花的习惯。今年三月，当染井吉野的淡粉色花瓣第三次飘落在肩头时，我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：”小夏，你表姐在横滨的画廊订了婚纱。”

一、纸条里的春天

1999年春天，我作为交换生在东京早稻田大学附中就读。每天午休时，总能在图书馆后巷的樱花树下遇见转学生佐藤凉介。这个总穿着藏青色校服的男生，会在我们交换的英语课本里夹着手绘的樱花标本。某个飘着细雨的午后，他突然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：”放学后能教我中文的成语吗？比如’一日不见，如三秋兮’。”

那天我们坐在爬满常春藤的围墙上，他教我写”思”字的最后一笔要像樱花枝桠般舒展。我教他”见”字的结构像蝴蝶振翅。暮色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他忽然说：”要不要赌一局？如果我能记住十个成语，就请我吃章鱼烧。”后来我们真的在居酒屋里分食了三百多串章鱼烧，他沾着芥末的手指在我掌心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樱花。

二、地图上的星群

2001年夏天，我收到他夹在毕业册里的明信片：”我考上了早稻田大学经济学部，每年樱花季都会在旧校舍等你。”那张泛黄的照片里，穿着学士服的我们站在图书馆前，樱花花瓣落满肩头。然而同年秋天，母亲发现我偷偷用奖学金支付东京到上海的机票时，家里搬来了铁艺栅栏。

“凉介家是百年老店，他们不会接受一个连户籍都转不过来的外乡姑娘。”父亲把我的护照锁进檀木箱底。我躲在阁楼里，用红绳串起他寄来的每一封信用纸，在月光下读那些被雨水洇湿的”等我”。某个凌晨三点，我翻出父亲珍藏的昭和年代的老地图，用铅笔在东京、上海、苏州三座城市间画满虚线，像在星图上寻找交汇的轨迹。

三、候鸟的轨迹

2005年春天，我在苏州平江路开了家古董书店。每周三下午，东京的樱花就会乘着新干线抵达。他带着泛黄的《源氏物语》和京都的宇治抹茶，穿过苏州河的迷雾，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。我们发明了特别的暗号：他会在书店橱窗摆三盆白瓷花器，我就知道该在二楼阁楼留盏夜灯。

2010年冬夜，我在整理战前旧书时发现本泛黄的《东京都土地调查图》，背面贴着1999年的车票存根——早稻田大学到新宿站，日期正是我们初遇的第二天。那晚他带着结冰的梅子酒从大阪赶来，我们裹着从京都买来的羽织，在苏州河畔的旧仓库里翻找着1999年的春天。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生锈的铁皮屋顶上，像两株在时光里纠缠的银杏。

四、婚书上的墨香

今年初春，凉介突然出现在书店门口，西装口袋里别着支樱花折纸。他身后跟着个穿唐装的老者，正是当年反对我们婚事的佐藤家当主。”我父亲终于同意了。”他摩挲着婚书上的朱印，”但有个条件，婚礼要在苏州平江路的’见樱楼’举行。”

我们在古戏台前挂起十三盏宫灯，用苏州评弹唱着《牡丹亭》。凉介的西装内袋里，静静躺着1999年那张纸条，背面写着：”今日始知，’一日’二字可拆作’口’与’十’，合为’三十’，’三秋’可拆作’木’与’禾’，合为’三十’。故’一日不见，如三秋兮’实为’三十日’与’三十日’。”老当主抚掌大笑：”好个三十又三十！”

五、新樱的约定

婚礼当天，我们沿着平江路走了整整三个时辰。凉介的怀表链上挂着1999年的樱花标本，我鬓边的白玫瑰是2013年他送的第一束花。在”见樱楼”的匾额下，我们重新写下婚书，用苏州评弹的调子唱《诗经》里的”死生契阔”。当司仪问”结发为夫妻”时，凉介从袖中取出十三枚玉环，每枚都刻着当年他教我的成语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们带着宾客登上平江路最高处的观景台。护城河倒映着万家灯火，远处苏州博物馆的片石假山与东京塔的轮廓在暮色中重叠。凉介忽然指着河面：”你看，那艘画舫的灯火，像不像我们当年在图书馆后巷点的那盏灯笼？”

此刻我忽然明白，十三年不是简单的数字叠加，而是将每个”一日”都酿成陈年酒。就像平江路上那些爬满青苔的墙砖，每道裂痕里都藏着春樱的种子。当我们交换婚戒时，戒指内侧的樱花纹路恰好连成完整的圆——原来那些被时间拉长的岁月，最终都化作了环环相扣的永恒。

归家路上，母亲指着街角新开的樱花咖啡馆。玻璃橱窗里，穿着唐装的侍应生正用苏州话和东京腔的客人比划着菜单。我突然想起1999年的那个午后，我们约定要开间这样的店。十三年，足够让樱花从枝头飘落到书页，再从书页飘回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