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分数雨》

窗外的雨突然下起来时，我正在草稿纸上反复计算最后一道大题。笔尖戳破了三张草稿纸，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成模糊的灰。这是高三第三次月考，距离高考还有整整一百天。

“最后一道题用特殊函数求导？”数学老师的声音混在雨声中，”林小满，把解题思路说给全班听听。”我猛地抬头，看见讲台上老师沾着粉笔灰的袖口，他身后的电子钟显示着17:23，走廊里传来值日生拖地时铁皮桶的碰撞声。

我站起来时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：”老师，我……我用了拉格朗日中值定理……”前排的陈浩突然笑出声，他总爱用修正液在课桌上画小猪，此刻那头圆滚滚的小猪正冲我翻白眼。我慌忙把草稿纸揉成一团，纸张在指间发出细碎的爆裂声。

那天晚上，我蹲在厨房里刷题。母亲正在切葱花，案板上的薄荷草沾着水珠。”小满，喝点粥。”她递来的瓷碗还带着余温，粥面上浮着几粒枸杞。我扒着碗沿突然说：”妈，我昨晚解到凌晨三点。”母亲的手顿了顿，油星子在灯光下像撒了把碎金。

“你爸当年高考前夜，在工地扛了八吨钢筋。”她把抹布拧成麻花，水珠顺着指缝滴在瓷砖上，”说是要练练肩膀。”我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梧桐叶，忽然觉得那些在路灯下背单词的夜晚，在食堂排队时默写古诗的黄昏，在操场跑完三圈后蹲着喘气的清晨，都变成了此刻碗里沉浮的枸杞。

成绩公布那天，我特意选了学校后街的”时光邮局”。玻璃橱窗里贴着泛黄的录取通知书，老式自动售货机吐出裹着铝箔的橘子汽水。老板娘是个爱穿碎花围裙的阿姨，她记得住每个常客的喜好，知道我总在周三买蓝莓味的酸奶。

“今天有你的快递。”她从柜台下抽出个牛皮纸袋，封口处沾着雨渍。我撕开胶带时，一张A4纸飘落在地，上面是数学满分的红勾，语文作文得了58分，英语阅读理解错了一道——那是陈浩故意画的鬼脸。

“你居然考了632分？”后桌的周晓雯尖叫着，她马尾辫上的蝴蝶结被气得歪在耳畔。我蹲在地上捡纸片，发现数学卷最后一题的参考答案里，自己写的解题步骤和标准答案完全一致。雨水顺着屋檐滴在纸袋上，晕开了墨迹，像是要把分数重新冲刷成模糊的河流。

傍晚的操场成了狂欢的海洋。陈浩把校服反穿在身上，露出里面印着”高考必胜”的T恤，周晓雯把红笔绑在树枝上当火炬。我蹲在角落里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，屏幕上跳动着父亲发来的消息：”工地停工了，你妈在厨房炖了鸡汤。”我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，父亲扛着钢筋时被钢钉划破的手掌，母亲在电话里说”工地下雨就停工，别担心”时的温柔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站在教学楼顶看朝霞。云层里透出的光像融化的黄金，把”高考倒计时”的电子屏照得发亮。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，转头看见陈浩举着张打印出来的试卷，上面用红笔圈着我所有做对的题目。”林小满，”他咧开嘴笑，”要不要去奶茶店买杯杨枝甘露？我请客。”

我们推着自行车穿过梧桐道，树影在地面织成流动的暗纹。路过”时光邮局”时，老板娘递给我个牛皮纸袋，里面是母亲手写的信：”小满，你爸在工地捡到块玉佩，说是能保佑孩子。你看看，是不是和去年送你的那枚玉坠配得上？”信纸的边角被水汽泡得发软，墨迹里藏着去年台风天我忘带伞，母亲在雨里等了两个小时的温度。

高考前最后一周，我开始在笔记本上画电影分镜。把错题整理成悬疑片，把文言文翻译成纪录片，把理综实验题设计成科幻短片。某天晚自习，陈浩突然把手机递给我，屏幕上是段偷拍的录像：我蹲在空教室里，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函数图像，窗外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部未完成的默片。

放榜那天，我站在公告栏前看自己的名字。阳光穿过梧桐叶，在”632分”三个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周晓雯举着手机喊：”快看，你数学卷子被选为范文了！”我摸着公告栏冰凉的玻璃，突然想起那个在雨中刷题的夜晚，想起母亲端来热粥时蒸腾的热气，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”工地停工了”时压低的嗓音。

傍晚去”时光邮局”取录取通知书时，老板娘递给我个铁盒。打开是父亲用工地水泥袋包着的玉佩，粗粝的袋口沾着水泥点，玉佩上刻着”天道酬勤”四个字，被雨水冲刷得发亮。我摸着玉佩冰凉的触感，突然明白那些在题海里沉浮的日夜，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校服，那些在雨里等人的黄昏，都像此刻玉佩上的刻痕，终会在时光里显出形状。

走出邮局时，陈浩突然说：”你知道吗？我昨天梦见咱们在高考考场里，你把最后道大题写错了，我冲上去撕了卷子。”我们相视大笑，笑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。暮色中的梧桐道铺满碎金，我突然觉得那些在试卷上跳跃的数字，那些在草稿纸上晕开的墨迹，都成了时光长河里闪烁的星辰。

此刻我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，阳光穿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菱形光斑。翻开录取通知书，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纸片，是母亲用铅笔写的：”小满，记得给工地送瓶水，你爸说工友们都夸你像他当年。”窗外的雨又下起来，雨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轨迹，像极了那年月考后，我揉皱又展开的草稿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