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雾中玻璃》
初秋的雨总是绵密的。我站在教学楼后的玻璃花房前,看着雨水在透明穹顶上蜿蜒成溪。这是我和周明远分到的实验基地,此刻他正蹲在花架下,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株濒临枯萎的蓝雪花。
“叶绿素含量跌破临界值了。”他忽然抬头,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晃动的深水,”就像我们和实验数据的距离。”玻璃穹顶将我们的身影叠在一起,却始终隔着一层薄雾。这个总穿着白大褂的男生,是生物系公认的”冷面教授”,而我这个转专业的女生,连实验室安全守则都还没背全。
那天之后,花房成了我们唯一的交集场所。周明远会在我推门时恰好放下移液枪,用镊子夹来沾着晨露的薄荷叶,轻轻放在我泡腾的柠檬片旁。”光合作用需要适度的遮阴。”他说话时呼出的白雾与玻璃上的水汽交融,”就像……”话到一半总会被玻璃窗的回声截断。
直到那天傍晚。暴雨突至,我抱着实验记录本冲进花房,却看见周明远正跪在积水里抢救被风吹倒的苗圃。他的白大褂下摆浸成深色,发梢滴着水,却固执地用身体护住那些颤抖的幼苗。”根系泡水会烂。”他沾满泥浆的手指划过玻璃,”就像……”这次他突然笑了,眼角有水光闪烁,”就像我们总在错过最佳抢救时间。”
这个瞬间像枚生锈的铆钉,突然嵌进我记忆的缝隙。三年前转专业面试时,我也曾站在类似的玻璃幕墙前。面试官说我的成绩单像被雨水洇湿的蝴蝶标本,翅膀黏连着不相干的脉络。那时我攥着申请表的手心沁出冷汗,透过玻璃看见走廊尽头有个白大褂的背影,在夕阳里拖出长长的影子。
后来我们开始共享实验台。他会把恒温箱调到37℃,说这样我的细胞培养会更接近人体温度;我则用自制的薄荷糖纸为他包实验器械。某个深夜,当培养皿里的菌落终于形成整齐的链式反应,周明远忽然说:”知道为什么蓝雪花总在秋天开花吗?”
我望着培养箱幽蓝的指示灯,想起他常说的植物语言。”因为它们要赶在寒流到来前完成最后的光合作用。”我脱口而出,没意识到这句话触动了什么。
玻璃穹顶突然传来爆裂声。我们同时冲向花房,看见被狂风掀开的玻璃正在雨幕中旋转。周明远冲过去按住摇摇欲坠的钢架,我抓起记录本挡在头顶。玻璃碎片划破他的袖口,血珠渗进培养液,却在接触到幼苗的瞬间化作晶莹的琥珀。
“别怕。”他擦去我脸上的玻璃渣,声音像浸过冷泉的绸缎。我们跪在湿滑的地砖上,用镊子从碎玻璃里挑出沾着泥土的种子。那些细小的生命在应急灯下闪烁,像无数个等待破茧的萤火虫。
雨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。周明远白大褂上的血渍已经凝成暗红的花,而我的记录本里多了二十七页手绘的植物生长曲线。他突然指着玻璃上的雾气:”看,我们终于让心与心之间的距离透明了。”
后来我们共同培育的蓝雪花在冬天开了第一朵花。花瓣上的冰晶折射着晨光,像无数个微缩的彩虹。周明远送我的实验笔记扉页写着:”植物不会说话,但根系延伸的方向就是它们的心跳。”
现在每当我经过花房,总能看见那扇永远蒙着薄雾的玻璃。阳光穿过水汽时,会在我白大褂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仿佛无数个正在靠近的、透明的瞬间。上周他递来新的培养皿,说里面培育着能分解塑料的菌种。”就像我们总在尝试,”他摩挲着玻璃器皿,”把人与人之间的隔阂,变成滋养新生的养料。”
玻璃上的雾气又起时,我忽然明白那些”差最后一点点”的等待,不过是时光在给相遇留白。就像蓝雪花要在霜降前完成最后的积累,而我们与温暖的心跳之间,需要的从来不是更近的距离,而是让灵魂的根系在寂静中找到共鸣的土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