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门环轻响》

老林总说，我们家的门环是活的。每当下雪的清晨，我总能在门框上发现几粒晶莹的冰碴，像门环自己凝出的眼泪。父亲用红绸带系着铜环，说这样风雪再大，门也不会被撞坏。

那年冬天特别冷。我攥着车票站在老宅门前，羽绒服被北风灌得鼓起来。钥匙转动的瞬间，铜环突然发出细碎的响动，像是有人轻轻叩击。我望着门缝里漏出的暖黄灯光，突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。

那时我刚上初中，总在周末逃课去镇上听老林唱歌。镇文化站的老旧幕布下，四十岁的老林裹着军大衣弹唱《回家》。他的吉他总缠着胶布，像条伤痕累累的兽。有次我忍不住问：”你为什么总唱这些苦情歌？”他往火堆里扔了块炭，火星子噼啪炸开：”因为回家要翻两座山过三条河啊。”

老林是县里唯一的民间乐手，白天在供销社修收音机，晚上就背着破木吉他走乡串户。他修好的收音机总留着我最爱的《茉莉花》，却从不肯教我弹唱。直到那年除夕，我发现他破旧的琴盒里躺着半包发霉的方便面，而我的压岁钱被他换成了一瓶二锅头。

“爸，我给您买新吉他了。”我晃了晃手机里的琴谱，父亲在厨房剁排骨的手顿了顿，刀刃在砧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他转身时，我看见他藏青色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，像被岁月啃噬的旧书页。

门环又响了一声。母亲端着姜茶出来，围裙上沾着面粉。”你爸在腌腊肉。”她往我手里塞了块桂花糖，”老林说，糖要趁热吃才甜。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，我忽然明白，那些年门环响动的夜晚，父亲都在等谁回来。

厨房飘来腊肉的焦香，我摸到门框上熟悉的冰碴。十五年前离家时，父亲用红绸带系住门环，说等春天来了就接我去镇上听歌。如今红绸带早被岁月褪成暗红，可门环依然固执地系着，像永不松开的诺言。

老林教母亲唱《回家》那年，她总把”山”字唱得格外重。有次我忍不住纠正：”山是shān，不是shān。”母亲笑得直拍大腿，酒窝里盛着整个黄昏。父亲在旁边修收音机，突然”咔嗒”一声，老式矿石收音机里飘出《茉莉花》的旋律。

此刻我站在门边，听见门环在风里轻轻摇晃。母亲端着青瓷碗进来，碗底沉着几个腌得发红的橘子。”老林说橘子要埋在雪里才甜。”她把碗推到我面前，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雾。父亲从厨房出来，围裙上还沾着辣椒面，他摩挲着门环上的冰碴：”明天去镇上，老林新学了支《雪落下的声音》。”

我忽然想起老林修收音机时说过的话：”声音是会生根的。”那些散落在乡野的旋律，那些藏在门环里的叮咚，原来都是回家的路标。父亲把门环上的冰碴一颗颗抠下来，放在掌心看它们慢慢消融，像在数着这些年我们走过的路。

雪停了，月光把门环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母亲在厨房哼起走调的《回家》，父亲用砂锅煨着老林留下的腊肠。我忽然明白，所谓家，不过是有人愿意把门环系成同心结，把每个归人等成归燕。那些门环轻响的夜晚，都是岁月写给亲人的情书。

门环又响了一声，这次是父亲轻轻叩击。我转身撞进他粗糙的掌心，像终于找到了丢失多年的船锚。老林在门外唱起新学的歌，歌声混着北风，却比春日更暖。母亲往火塘里添了块柴，火光跃动间，我看见门环上系着的红绸带，在月光里开出一朵朱砂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