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画室的灰尘》
老张的画室在城郊,褪色的铁门上积着经年的灰尘。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时,正撞见他在给那幅《春江水暖》补最后一笔。画布上的锦鲤突然活过来似的,尾巴扫过泛黄的宣纸,溅起几点朱砂色的水花。
“张老师,您这画…”我喉咙发紧。画中锦鲤的鳞片像被雨水泡发的旧宣纸,边缘晕染着不自然的灰白。我曾在美院附中看过他教我的那幅《夏荷》,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还沾着松节油的味道。
“小林来得正好。”老张用调色刀刮掉画布角落的油渍,”帮我看看这批宣纸。”他布满裂痕的手指抚过木架上整整齐齐码着的纸,”三年前买的三丈整张,怎么现在都发霉了?”
我蹲下身,指尖触到纸面细密的霉斑。潮湿的霉味混着松香,像某种陈年的伤口。老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青瓷茶缸里的普洱泼在画架上,褐色茶渍顺着《秋山晚照》的远山蜿蜒而下。
“去年冬天搬进来的新仓库…”老张抹了把脸,”说是恒温恒湿,结果暖气片坏了两月。这些纸吸饱了潮气,再画下去全废了。”他抓起一把宣纸,纸页簌簌作响,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在哀鸣。
我望着墙角那堆被遗弃的画稿。最上面那张画着穿红嫁衣的少女,裙裾上还沾着没洗净的胭脂,颜料在时间里氧化成褐色的痂。老张的右手食指关节处有道月牙形的疤,二十年前为画《敦煌飞天》被生宣割破的,如今已和皱纹融为一体。
“当年你在附中画《江南烟雨》,”老张突然开口,”笔尖能蘸着清水在生宣上晕出云雾。”他说话时眼角在颤,”现在你看看自己,上次交来的作业…”他猛地抓起我的素描本,纸页哗啦啦散落一地。本子上歪歪扭扭的简笔人物,线条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
我蹲下去捡拾散落的纸片。一片画着戴眼镜的科学家,圆框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;另一片是穿校服的少女,马尾辫分成了两股细线。最底下那张画着老张本人,右手指关节处的月牙疤变成了模糊的墨团。
“天赋不是锁在抽屉里的古董。”老张把素描本摔在我怀里,”就像这批霉变的宣纸,你越怕它坏就越要赶紧用完。”他转身走向画架,沾满颜料的围裙在腰间晃荡,”去把东墙的松节油搬下来,记得用报纸垫着。”
暮色漫进窗棂时,我正把最后一桶松节油提到地窖。老张的画室里飘着松香与霉味交织的怪异气息,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,仿佛在计算什么。他背对着我调试着新到的温湿度计,显示屏上的数字在25%和65%之间徒劳地跳动。
“这是最后一箱未开封的熟宣。”老张突然开口,声音混着设备的嗡鸣,”明天开始,你每天来画两小时。”他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皮盒,里面躺着十二支不同型号的狼毫笔,”从最细的0.3mm开始练,每天同一张纸,同一块砚台。”
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霜色,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。那时我刚从美院附中毕业,浑身湿透地敲开他的门。他披着沾满颜料的棉袄,用热姜茶把我冻僵的脚塞进被窝,说:”年轻人要像生宣,吸饱墨又及时晾干。”
如今他的棉袄早换成灰布工装,被颜料染成半透明的深褐色。我摸到铁皮盒夹层里泛黄的纸条,是当年他给我的临摹稿,背面写着:”笔杆要握稳,纸要铺平,呼吸跟着心跳。”字迹被松烟墨晕染,像朵将谢未谢的墨菊。
深夜的画室安静得能听见松节油滴落的声音。我打开台灯,就着月光研墨。墨块在砚台里慢慢化开,像融化的琥珀。狼毫笔尖轻触纸面时,突然想起老张说过的话:”天赋不是天赐的礼物,是每天清晨五点准时醒来的闹钟,是画坏二十张纸也不肯换笔的固执。”
笔尖在熟宣上划出第一道弧线时,我看见十年前的自己站在时光尽头。那个暴雨夜浑身湿透的年轻人,正握着我现在用的这支0.3mm狼毫,在画布上落下第一滴松节油。而此刻的老张就站在我身后,用布满裂痕的手轻轻按住我的腕子。
“呼吸要匀,手腕要稳。”他的声音混着画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,”记住,生宣最怕的是犹豫。”
月光漫过窗台上的绿萝,那些曾经枯萎的藤蔓正在新画的《春江水暖》里重新抽芽。我听见画室角落里的霉斑簌簌剥落,听见生宣在笔尖苏醒的轻响,听见老张在哼唱那首被遗忘的民谣——”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