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牌局里的岭南烟雨》
岭南的梅雨季总是缠绵不清。老陈的茶餐厅里,八仙桌上的红木牌九在蒸汽中若隐若现,像极了珠江口永不散去的晨雾。我蹲在角落的塑料凳上,看阿伯们用粤语吆喝着推牌,”三条对半,同花顺压你”,那些被茶水洇湿的牌面在霓虹灯下泛着微光,恍若褪色的旧粤剧戏票。
第一次见到同花顺是在中学毕业后的暑假。表哥在尖沙咀的地下赌档教我玩,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五张扑克牌,”同花顺要五张同花色且按顺序排列,比如红桃A到K,比所有顺子都大”。我盯着他袖口露出的青色血管,突然想起前夜在茶楼听到的片段——说这游戏源自清末十三行的商贾们,用牌局代替账本,暗语里藏着汇兑银两的密码。
“底牌要压在最后才揭晓。”表哥把一张鬼牌推到我面前,”这叫’压舱石’,像珠江的货轮总要在离岸前保守秘密。”他的话让我想起老陈茶餐厅的老板娘,总把最醇的普洱藏在青花瓷罐最底层。牌局进行到第四轮时,我注意到阿伯们每当摸到关键牌都会把底牌往怀里紧贴,仿佛揣着什么会呼吸的秘密。
真正让我着迷的是去年中秋的牌局。表哥带我去旺角参加”秋分赛”,三十六张八仙桌围成环,每个座位都挂着用红绳系着的檀木牌。当裁判喊出”天罡地煞”时,我看见阿婆们从棉袄里摸出的底牌,竟与当日早茶点的虾饺形状如出一辙。有人说是隐喻,我却觉得像西关大屋门环上的缠枝纹,连断裂处都严丝合缝。
那晚的牌局堪称诡谲。我手握的”三顺带两鬼”本可稳赢,却在最后关头被不知谁压下的底牌截胡。阿伯们围着我七嘴八舌:”你嘅牌面好晒,但后座阿叔嘅同花顺有埋一张’天字牌’啊!”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鬼牌竟与某张特殊标记的底牌暗合。直到裁判掀开红布,才知那张压在桌底的”同花顺”里藏着张泛黄的船票,正是当年表哥父亲作为十三行通事参加广交会的凭证。
这场意外让我顿悟游戏的真谛。在深水埗的旧货市场,我找到本1928年的《牌经》,泛黄的书页上记载:”同花顺者,顺天应时也。”原来每张底牌都对应着某段历史,就像西关骑楼廊柱上的陶塑,看似静止,实则记录着百年风雨。后来我常去茶餐厅观察,发现阿伯们推牌时的手势暗含二十四节气,摸牌节奏竟与潮汐涨落同步。
今年清明回佛山,在祖庙旁的茶寮重遇老陈。他正教两个少年摆弄新制的电子牌,”现在年轻人玩的是带计分器的”,他笑着把老式象牙牌推给孙子。夕阳透过满洲窗格,在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恍惚间又见当年阿婆们用底牌计算粮价,用鬼牌传递密信的旧时光。孙子忽然指着某张”同花顺”惊呼:”爷爷!这张牌背面的花纹是珠江大桥的轮廓!”
暮色渐浓时,老陈端来一壶新茶。我们的话题从牌局转到西江航运,他摩挲着牌面的茶渍说:”同花顺就像珠江水道,看似随意流淌,实则暗藏经纬。”窗外的麻石路传来叮叮车的铃声,恍若百年前十三行商船的汽笛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压在心底的底牌,何尝不是岭南人用半生守着的秘密?从广交会的订单到港珠澳大桥的蓝图,从茶楼听到的碎语到牌局中的隐喻,都在无声地编织着这片土地的经纬。
离开前,老陈赠我一张特制底牌,背面刻着珠江口的老地图。摸着凹凸的刻痕,我仿佛触摸到一条流动的时光河。或许同花顺真正的”顺”不在牌面,而在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的暗语里,在茶香氤氲中传承的智慧里,就像西关小姐的绣鞋,每一步都踏着时代的韵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