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樱花落时》

老槐树下的石凳上，总坐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。他总爱把折扇往石桌上重重一磕，扇面上”生死如昼夜”四个字便微微颤动：”看这樱花，开得再绚烂也逃不过飘零。”春日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花白的鬓角，我蹲在旁边捡石子，听着他说起他早逝的妻子。

“那年她攥着我的手说’别怕’，可我连她的手都握不住了。”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折扇啪地合拢，”活着就是活着的模样，死了才是死了的模样。”我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，在风里轻轻晃动。

这个场景从三年前开始重复。那时我刚搬来这个临湖的小镇，总能在老槐树下遇见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老人。他说话时总爱用折扇敲打膝盖，发出笃笃的声响，像在计算什么。有次我忍不住问：”您说的死亡，是像樱花一样自然吗？”

“不，是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”他突然笑了，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齿，”蒲公英的种子要飞向远方才能活，可人啊，总想抓住些什么。”那天他教我折纸船，说要把写着心愿的船放进湖里，”要相信有些东西比死亡更恒久。”

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。我抱着被风吹翻的作业本跑回家时，正撞见老头被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架着。他们推搡他的动作里带着某种轻蔑，像在驱赶流浪猫。”老东西又犯病了。”其中一人冷笑着，”这种晦气的东西，就该锁起来。”

我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胳膊，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泥泞里。”他不是疯子，他只是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推搡到一边。老头被塞进黑色面包车时，我看见他手里攥着半张泛黄的纸，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。

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。梦里老头站在开满樱花的山坡上，折扇展开时露出密密麻麻的纸条，每张都写着”谢谢”。花瓣落在他肩头，他笑着把纸船放进溪流，纸船载着字条漂向远方。醒来时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，我摸到枕头下不知何时出现的折扇，扇面上”生死如昼夜”的墨迹被水渍晕染，却意外地透出温柔的光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在老槐树下找到老头时，他正用竹竿挑着水桶浇花。晨雾中他的背影佝偻如问号，浇花声却轻快得像在弹琴。”昨天…”我迟疑着开口，他却突然转身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。

“谢谢你昨天的纸船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，里面躺着七只纸船，每只都写着不同的字：”勇气””希望””陪伴”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，是当年他妻子写给他的信：”我总想着要给你看春天第一朵樱花，现在终于可以了。”

原来老头是镇上著名的建筑师，二十年前为给妻子建临湖花园累倒在地。医生说他最多活三个月，他却每天在病床上画设计图，说要在樱花树下建座亭子。”那天她握着我的手说’要笑着告别’，可我连笑都笑不出来。”他摩挲着扇面上的裂痕，”后来我才知道，她把药藏在枕头下，每天给我倒的水都是温的。”

从那天起，老槐树下多了个摆满折纸船的木箱。每个路过的人都可以放一只纸船，上面写着对亲人的思念或对生活的祈愿。有次我看见穿校服的女孩放了一艘写着”妈妈”的纸船，老头默默地在旁边放了一艘写着”小满”的。

深秋的某个黄昏，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：”您现在还觉得死亡是必须抓住的东西吗？”

老头从竹筐里捧出个陶罐，里面装着晒干的樱花。”你看这些花瓣，”他轻轻吹散，”飘落时最轻盈，飘起来时最自由。”陶罐底压着张新折的纸船，扇面上”生死如昼夜”的墨迹被夕阳染成金色。

现在每当我经过老槐树，总能听见细碎的流水声。老头坐在石凳上教孩子们折纸船，阳光穿过他花白的鬓角，在石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有位老奶奶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，老头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，把纸船轻轻放进去。

风起时，我看见那些纸船载着字条在湖面轻轻摇晃，像无数个未说完的故事。而老头折扇上的裂痕，在阳光下竟像道温柔的彩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