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苔痕》
我蹲在工地脚手架的阴影里,铁锈味混着水泥灰钻进鼻腔。远处塔吊的阴影掠过脚手架,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二十六岁的手指被钢筋磨得通红,却还能灵巧地拧紧螺丝。这双手曾握过牛缰绳,喂过猪草料,在流水线传送带上被机械臂夹出淤青,此刻却在混凝土森林里编织着新的可能。
记忆总在雨天翻涌。七岁那年的暴雨夜,我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,听着父亲被警车带走时铁门咣当的声响。母亲在闪电中突然冲进雨幕,湿透的裙摆黏在嶙峋的腿上,像片被狂风撕碎的枯叶。后来她带着染发膏和三个男人换过七间出租屋,每个屋檐下都飘着麻将声和催债电话。
十四岁成为镇上第一个住进福利院的初中生时,我总在食堂后厨帮厨。油污斑斑的围裙口袋里,常揣着半块发霉的馒头——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。某个冬夜,我发现她蜷缩在福利院后巷的纸箱堆里,发梢粘着泥浆,手里攥着半张泛黄的合影。照片里穿学士服的青年和穿旗袍的少女,在梧桐树下笑得比月光还明亮。
十七岁那年,我在县郊的养殖场找到第一份正式工作。饲料车碾过泥泞山路时,后视镜里总晃动着母亲跟那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远去的背影。她把存折塞进我手里,封皮上印着”新婚纪念”,内页却贴满泛黄的欠条。饲养室铁门上的霉斑像张扭曲的脸,每当深夜给猪喂食,我总错觉听见她赌桌上的骰子声。
流水线上的传送带教会我精准的节奏。在电子厂组装手机外壳时,0.1毫米的误差就会导致整批产品报废。工牌上”张三”两个字被磨得发亮,却始终没人发现这双布满老茧的手,曾在福利院教过孩子们用废铁皮做风车。某个加班的雨夜,流水线突然停电,我摸黑把三十箱零件码成金字塔,晨光穿透玻璃窗时,流水线长说这是他见过最整洁的次品处理区。
二十岁那年,我在城中村租到带阁楼的房子。阁楼地板下埋着母亲留下的铁盒,里面是张泛黄的火车票,日期停在她失踪前三天。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去省城找你爸”,字迹被水渍晕染成团。我在旧货市场淘到台二手电脑,键盘缝隙里卡着七张不同日期的火车票,最上面那张的日期,正好是我出生那天。
现在的合伙工厂开在城郊,车间外墙上爬满紫藤。每当新员工问起创业故事,我就带他们去后院看那棵歪脖子枣树——树根处埋着父亲出狱时寄来的信封,里面装着张泛黄的判决书复印件。树干上钉着母亲最后悔过的账本,纸页间夹着张泛黄的车票,日期是我高考当天。
去年台风”山竹”过境时,我带着二十个工人在齐腰深的积水中转移设备。手机突然震动,是福利院发来的消息:母亲住进了养老院,床头摆着我们儿时做的铁皮风车。那天收工后,我蹲在空荡荡的车间里,看月光把流水线投影在墙上,恍惚看见无数个自己在不同时空中交错:福利院的铁皮风车、养殖场的猪群、流水线上的零件、阁楼里的旧火车票,此刻都在紫藤花影中化作星子。
前些天带母亲去养老院看新工厂,她摸着玻璃幕墙上的指纹说:”这玻璃比咱家漏雨的瓦片结实多了。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她絮絮说着养老院的护工如何教她用智能手机,却始终没提父亲出狱后寄来的那些汇款单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伤痕不需要提及,就像苔藓总能在石缝里找到阳光。
昨夜暴雨,我蹲在车间给新机器做最后调试。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,看见玻璃幕墙映出的自己:安全帽下的头发已染霜色,手指关节凸起,却比年轻时更稳。雨滴在钢化玻璃上蜿蜒成河,恍惚间又看见福利院的铁皮风车在风雨中旋转,看见养殖场的猪群在月光下拱食,看见流水线上的零件在传送带上排列成星图。
那些被命运揉皱的岁月,终究在时光里舒展成茧。就像阁楼地板下的铁盒里,除了那张车票,还有张父亲出狱时写的字条:”你母亲把欠条都烧了,她说债务会像野草,烧了还会长。”此刻紫藤花正攀着新厂房的围栏,在风中摇晃着细碎的光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