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护国花》

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时，行李箱里装着半箱新扎的艾草。那年我七岁，站在村口老槐树下，看父亲把最后一根艾草编进草绳。他军装上的铜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，肩章上的四颗星子沾着细碎的草屑。

“这是给奶奶编的护身绳。”父亲蹲下身来，把草绳系在我手腕上。青草香混着汗味钻进鼻腔，我忽然发现他右臂的旧伤疤像条蜈蚣，从袖口蜿蜒到小臂。母亲说过，那是他十八岁在边境执行任务时留下的。

母亲在厨房熬着艾草水，蒸汽模糊了窗棂。她总说：”草绳能驱邪，但真正的护身符要自己长在骨子里。”我踮脚去够灶台上的陶罐，热气烫得指尖发红。父亲把军用水壶塞进我手里：”喝完这壶水，你就能当我的小保镖了。”

那年冬天特别冷。我裹着军大衣在雪地里追着父亲，他的皮靴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路过村口小卖部时，他突然停下脚步，从兜里掏出五毛钱：”买包糖。”玻璃柜台里，水果糖的包装纸在灯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泽。

“爸爸，你为什么总带着糖？”我仰头望着他微驼的背影。父亲把糖纸叠成小船放进我掌心：”因为国家就像大海，总有人要当灯塔。”他转身时，我看见他军装左胸口袋里露出一角《孙子兵法》，书页被翻得起了毛边。

春天来临时，父亲要调往西北戈壁。临行前夜，他教我辨认北斗七星：”天枢是主星，摇动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。”我趴在窗台上数星星，忽然发现他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些。母亲默默把腌好的咸菜塞进他背包，菜叶上凝着细密的水珠。

“等爸爸回来，给你做糖画。”母亲在晨雾中为他整理行囊。父亲把我的小手按在胸口：”记住，护国花不是种在土里的，是长在心里的。”他背起行囊时，我看见他军装第二颗纽扣上别着朵褪色的山茶花。

那年暑假，我跟着母亲去镇中学当助教。教室后排的窗台上，摆着个褪色的军用水壶。校长说这是抗洪时牺牲的战士留下的遗物。我每天擦水壶时，总会想起父亲教我叠的纸船——那些纸船最终都漂进了黄河。

秋收时节，父亲寄来包裹。里面是晒干的艾草和半本《边塞诗选》。我坐在田埂上读”黄沙百战穿金甲”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炮声。母亲说那是新式火炮试射，父亲在西北参与了新型雷达的安装。

高考前夜，我收到父亲从边防寄来的明信片。照片上是皑皑雪原，雷达站顶标的红点在云层间闪烁。背面写着：”护国花要开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。”我握着笔的手忽然顿住，墨迹在草稿纸上洇开一朵墨花。

填报志愿那天，母亲翻出父亲珍藏的《孙子兵法》。”上兵伐谋，其次伐交…”她念着书页，眼角泛起泪光。我最终选择了电子工程系，在志愿表最后一栏工整写下：”愿为祖国织就数字经纬。”

大学四年，实验室的荧光灯常常亮到深夜。我参与设计的卫星导航系统在西北试运行时，父亲托人捎来一包戈壁滩的沙子。母亲寄来的明信片上，总是画着不同季节的艾草：春日的嫩芽、夏日的花穗、秋日的籽实、冬日的草籽。

2020年武汉抗疫期间，我作为志愿者参与医疗设备研发。视频通话时，父亲穿着臃肿的防护服，胸前别着”党员先锋”的徽章。他身后是临时搭建的野战医院，白墙在月光下像面镜子。

“当年你爷爷教我编草绳，现在你教我修仪器。”父亲举起手机，展示他新学的3D打印技术。母亲在镜头外织着艾草花绳，细密的针脚像在编织护甲。我忽然明白，护国花的根系，原来一直这样紧紧相连。

去年清明，我带着全家人去西北参观父亲工作的雷达站。戈壁滩上，银色的天线阵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。父亲指着控制室墙上的锦旗：”这是用我们设计的系统，帮牧民找回走失的羊群。”母亲从包里掏出艾草花绳，轻轻系在父亲新换的军装上。

“护国花要代代相传。”父亲把花绳系在我腕间，草香里混着他军装上的防潮油味道。我望着他胸前的四颗星章，忽然发现每颗星子周围，都环绕着细小的艾草叶。

如今我已能独立主持国家级科研项目。每次看到卫星在夜空中划过轨迹，总会想起父亲教我辨认的北斗七星。母亲依然每天清晨为全家熬艾草水，只是现在她会在水中加入我研发的中药纳米微囊。那些淡蓝色的药粒，像极了戈壁滩上的夜光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