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山那边的云》
我第一次听说”出人头地”这个词,是在初中教室的最后一排座位上。那天班主任把全班的月考成绩贴在黑板上,鲜红的”张晓伟”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铁钩,把我的视线钉在第三十七名的位置。窗外蝉鸣震耳欲聋,我听见前排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:”年级前十!””重点高中提前录取!”
母亲在电话里说:”隔壁王阿姨的儿子考了年级第三,县里中学的奖学金已经批下来了。”她说话时正在厨房煮红烧肉,油星子溅在围裙上,像撒了一片红梅。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,最后说:”明天回家,把书桌收拾干净。”
那晚我蹲在阁楼里整理旧课本,月光从木窗棂漏进来,在泛黄的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上织出细碎的银网。书页间夹着初中一年级时写的作文,题目是《我的梦想》,稚嫩的笔迹写着:”要当科学家,研究怎么让水稻长得更高。”现在想来,那片被红笔圈住的”不切实际”的评语,像根细针扎在记忆里。
高二那年冬天,我在县城重点中学的走廊里遇见林小满。她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却能把《出师表》倒背如流。有次值日时,她把我的错别字本藏在工具箱里,用红笔在每页空白处补上正确写法。那天放学后,她拉着我穿过结冰的河堤,指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说:”你看那些云,再高的山也挡不住它们去往天边的路。”
这句话像颗种子落在我心里。我开始在晚自习后留在教室多背半小时单词,把数学错题本从A4纸换成更小的田字格本。当我在月考卷上第一次写出满分的文言文阅读题时,班主任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,镜片后的眼睛笑成弯月:”张晓伟,你这次进步很大。”他没说的是,那道题的解题思路,正是林小满上周在课后辅导时教我的。
高考放榜那天,我在县教育局门口遇见了王阿姨的儿子。他穿着崭新的耐克运动鞋,手里攥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金灿灿的烫金字刺得人眼疼。母亲激动得声音发颤:”我们伟伟要是能考上这样的学校……”父亲突然把话头截断:”先回家,别在这当街让人笑话。”
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来时,我正在图书馆整理古籍修复的实习资料。那封来自江南大学的信笺躺在泛黄的《天工开物》旁,烫金字体在阳光下泛着微光。林小满从北京寄来明信片,背面是她手抄的《赤壁赋》:”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”她说正在参与敦煌壁画的数字化保护项目,”你看,我们都在做些微不足道的事,但星星之火或许能燎原。”
大四实习期,我在上海某文化机构参与古籍数字化项目。某个加班的深夜,我偶然发现明代刻本《农政全书》的残页里,夹着张泛黄的便签:”种得满山都是,这是好光景。”笔迹苍劲如松,落款是”王景行”。查阅资料才知,这位明代农学家曾在饥荒年月推广种植甘薯,救活十万百姓。此刻窗外黄浦江的货轮正鸣着汽笛,江风裹挟着海盐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去年春节,我带着团队回到家乡开展古籍保护公益课。王阿姨的儿子在台下听得入神,偶尔掏出手机拍照。母亲端来刚蒸好的桂花米糕,父亲在厨房哼着走调的《茉莉花》。林小满带着敦煌的同事来视频连线,屏幕那头传来鸣沙山的驼铃声:”还记得我们说的云吗?现在它飘在莫高窟的壁画上。”
前些天整理旧物,翻出初中那篇《我的梦想》。稚嫩的笔迹旁多了行钢笔字:”真正的出人头地,是让每个梦想都有生根发芽的土壤。”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,树影在墙面上摇晃,像极了当年阁楼里漏下的月光。
山那边的云依旧在飘,它们从不用 altitude(海拔)来丈量高度。当我在修复《齐民要术》时,看见北魏农学家记录着”顺天时,量地利”的智慧;在数字化《农政全书》时,触摸到明代先贤”以民为本”的温度。原来出人头地从来不是单行道,而是无数条阡陌纵横的田埂,通向不同海拔的春天。
此刻暮色四合,远处工地塔吊的剪影与天际线融为一体。母亲在厨房熬着枇杷膏,父亲在院里侍弄新栽的桂花树。我知道,当第一朵桂花绽开时,山那边的云会带着所有未竟的梦想,轻轻落在我们的窗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