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隐秘的春藤》

那是个梅雨季，我蹲在教室后排的窗台上，看着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成河。林修的钢笔尖戳破了草稿纸，墨迹在”同性恋”三个字上晕染开来。我攥着书包带的手心沁出冷汗，听见前排传来压抑的抽泣声。

三年前搬进梧桐巷时，母亲特意把我们的房间安排在朝南的次卧。阳光斜斜地穿过纱帘，在地板上织出菱形光斑，父亲说这是”吉利的格局”。我至今记得搬家那天，母亲将装着旧相册的樟木箱搬进阁楼时，箱盖合拢的瞬间发出轻微的”咔嗒”声。

“这是你爷爷留下的。”父亲擦拭着泛黄的照片，照片里穿中山装的青年站在天安门城楼前，胸前别着团徽。母亲突然说：”当年你爷爷申请加入共产党，组织上要查三代。”父亲的手顿了顿，照片边缘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。

梅雨季的潮湿浸透了整个巷子。我总在深夜听见阁楼传来窸窣响动，像有细碎的冰块在木地板上滚动。某天清晨，我在旧相册里发现张泛黄的信笺，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：”组织上已批准，但要求严守机密……”信纸背面是张黑白照片，穿军装的青年站在红旗下，背后是”1957年反右运动”的横幅。

林修的钢笔突然”啪”地掉在课桌上。我慌忙把草稿纸揉成团，却摸到张硬纸片——是张泛黄的明信片，邮戳是1998年6月。背面用铅笔写着：”梧桐巷7号，林修收。”落款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，旁边标注着”第37次传递”。

那天傍晚，我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，看着明信片被风吹向暮色。树影婆娑间，我仿佛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背着画板跑过青石板路，书包里藏着本《小王子》。母亲在厨房哼着《茉莉花》，琴声穿过雕花木窗，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跳跃的音符。

阁楼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。我攥着明信片冲上楼梯，看见父亲正跪在樟木箱前，箱盖大敞着。箱底压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，1997年3月12日的页角卷起，写着：”今天在图书馆发现本《石库门回忆录》，第138页提到……”后面的字迹被泪水洇成团团墨迹。

母亲突然出现在楼梯口，她手里攥着张黑白照片，穿碎花裙的少女站在梧桐树下，胸前别着红领巾。照片背面是行小字：”给修哥的十八岁生日。”我这才想起，父亲总说母亲是孤儿，却从没提过”修哥”是谁。

雨又下起来时，我抱着日记本躲进阁楼。1997年的梧桐巷还保留着青砖灰瓦的旧貌，弄堂口挂着”先进生产队”的铜牌。日记里夹着张泛黄的剪报，标题是《梧桐巷7号惊现神秘信箱》，日期是1998年6月15日。剪报右下角有行小字：”林修，17岁，市重点中学学生，爱好绘画与天文。”

父亲在楼下喊我吃饭，我摸到日记本里张泛黄的纸条：”致未来的修哥：如果看见这封信，说明我的秘密终于能说了。1957年的那场风雨，让爷爷不得不离开他深爱的绘画。但我知道，真正的艺术永远不会被埋葬……”落款处画着个戴眼镜的卡通小人，和明信片上的爱心一模一样。

暮春的雨丝裹着槐花香飘进窗棂，我看见父亲在擦拭爷爷的画笔。松节油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清新，在空气中氤氲成淡蓝色的雾。”你爷爷临终前说，”父亲的声音有些发抖，”他最后看见的，是梧桐巷的星空。”

那天夜里，我站在阁楼天窗前。月光穿过雕花铁栏，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银斑。远处传来母亲哼唱的《茉莉花》，旋律穿过百年时光，和1998年的明信片、1997年的日记、1957年的剪报在雨夜里重叠。

晨光初现时，我看见林修站在教室门口。他手里攥着张新的明信片，邮戳是2023年4月15日。”梧桐巷7号，收件人：隐秘的春藤。”落款处画着个戴眼镜的卡通小人，和所有旧信件上的图案一模一样。

我们沿着梧桐巷的青石板路往家走，雨后的空气里浮动着青苔的腥甜。林修突然说：”我爷爷是1998年去世的，他临终前让我继续这个秘密。”他掏出个铁盒，里面躺着37张明信片，每张背面都画着不同的卡通小人，”从1957年开始，每18年传递一次。”

母亲在厨房煮着桂花米粥，蒸汽模糊了窗上的”先进生产队”铜牌。父亲把爷爷的画笔插进笔筒，松节油的气息在晨光中微微发亮。我摸到口袋里的日记本，1997年的那页被新添了行小字：”2023年4月15日，收到第37张明信片。”

梧桐巷的春藤又抽出嫩芽时，我站在阁楼天窗前。月光穿过百年时光，照亮了所有被雨季浸润的往事。那些被压在箱底的日记、被泪水晕染的信笺、被岁月尘封的剪报，此刻都化作春藤上颤动的露珠。

林修送我的铁盒里，最新那张明信片背面写着：”致未来的你：当梧桐巷的春藤再次缠绕老槐树时，请打开阁楼的樟木箱。”落款处画着个戴眼镜的卡通小人，和所有旧信件上的图案一模一样，只是这次多了一行小字：”我们终将看见彼此。”

晨雾散去时，我听见楼下传来母亲的歌声。她哼着《茉莉花》，歌声穿过百年时光，和1957年的春雷、1998年的雨季、2023年的晨光在梧桐巷里回荡。我握紧日记本，看见扉页上爷爷的字迹：”真正的爱，是让每颗星星都有权利发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