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生日卡上的折痕》
蝉鸣撕开七月的暑气时,我正蹲在快递柜前翻找那个印着粉色礼物的包裹。手机屏幕在树荫下明明灭灭,显示着”婶婶生日快乐”的祝福短信,发信时间定格在三天前。我捏着发烫的快递盒,突然想起上一次收到婶婶寄来的包裹,还是初中时她从老家寄来的腌萝卜,玻璃罐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绳。
老式挂钟的铜摆晃到第七下时,我正对着视频通话里的婶婶发愁。她身后的老式缝纫机嗡嗡作响,银白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柔光。”丫头你看这新买的电风扇”,镜头扫过角落里拆封的粉色风扇,”比去年那台静多了。”我盯着屏幕上她布满老年斑的手,想起上周刚结束的跨国会议,此刻却连”嗯”都说不出口。
记忆突然倒带回十五年前的生日。蝉蜕还挂在院墙的竹竿上,婶婶踩着缝纫机给全家改尺寸的连衣裙。我蹲在八仙桌旁,看她在蛋糕上插第三根蜡烛。”小满要当舞蹈队队长了”,她往我手心塞了颗水果糖,糖纸上的金鱼图案被汗渍晕染成模糊的墨团。那天她特意从镇上买来新式蛋糕,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,她真正想让我记住的,是缝纫机踏板下藏着的护膝——那年冬天我发高烧,她整夜给我熬梨汤。
快递盒里躺着本泛黄的相册,塑料封皮已经翘起毛边。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,是去年中秋夜拍的合影。照片里我们挤在老宅的葡萄架下,婶婶举着手机自拍,结果镜头里只有她灰白的鬓角和举得歪斜的手机支架。我忽然发现相册边缘有道新鲜的折痕,像被谁急切地翻过。
“小满,帮婶婶把线轴装上。”视频通话突然被缝纫机的轰鸣打断。我慌忙起身,厨房里飘来陈年普洱的苦香。婶婶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,正用镊子夹着细如发丝的线头。阳光从纱窗漏进来,在她佝偻的脊背上织出细密的网格。”这线是专门给你织毛衣的”,她说话时喉结在皱纹里滚动,”你小时候总说婶婶织的毛衣像棉花糖。”
忽然想起上个月视频时,她问起我新买的公寓。我含糊其辞地说在考虑装修,她却突然沉默,缝纫机针尖在布料上戳出个白孔。”别学你爸,当年说好要接我过来住,结果连个电话都…”话音未落,视频被微信提示音打断。我慌忙退出通话,手机屏幕上跳动着”生日快乐”的祝福,发件人栏赫然是半年前就取消关注的那个号码。
暮色漫进窗棂时,我蜷在沙发里拆开包裹。粉色风扇转动着送来清凉,相册里夹着张手写信,字迹被茶水洇得模糊:”小满,婶婶在镇上开了间小杂货铺,你周末来帮忙吧。去年你生日许愿说想闻到桂花香…”信纸背面贴着张泛黄的便签,是十年前我丢失的舞蹈比赛奖状复印件,边角处有铅笔写的”加油”。
厨房传来瓷碗轻碰的声响,我冲进去看见婶婶正往电饭煲里添米。她手背上贴着创可贴,那是昨天给杂货铺的玻璃窗贴膜时划伤的。”尝尝这个新买的电饭煲”,她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,”和小时候你爸用的一模一样。”砂锅里炖着莲藕排骨汤,汤面飘着几片晒干的桂花,那是上个月我寄回去的快递里附赠的。
月光爬上窗台时,我靠在缝纫机旁听婶婶讲镇上的变化。老街的青石板路铺了地砖,杂货铺的玻璃橱窗映着霓虹灯。她忽然停住,从围裙口袋摸出个塑料袋:”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酒酿圆子,冰在冰箱第三格。”袋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我小学时写的”给婶婶的生日愿望”。
后半夜雷雨大作,我裹着婶婶织的毛衣蜷在藤椅里。缝纫机安静地停在墙角,风扇在角落里轻轻旋转。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,我看见玻璃窗上重叠着两个影子:一个是十五年前踮脚给蛋糕插蜡烛的我,另一个是此刻握着针线教婶婶用智能手机的我。雨滴顺着瓦愣沟流成银线,恍惚间又变成那年冬天护膝上缝的针脚。
晨光染白窗纱时,婶婶在厨房哼起老调的《茉莉花》。我捧着新买的智能手机,教她如何给远在异国的表哥发视频。缝纫机重新响起时,我看见她对着镜子整理新剪的短发,银发在晨光里像撒了层细盐。快递柜里躺着新的包裹,是昨天视频时她念叨的桂花酒酿,箱角还粘着张便签:”记得戴手套,别被烫着。”
蝉声渐歇的黄昏,我骑着电动车载着婶婶去老街买冰棍。杂货铺的玻璃门上贴着”暂停营业”的告示,但门缝里透出暖黄的灯光。我们推门进去,看见婶婶正在整理货架,货架标签上贴着密密麻麻的便利贴:”小满爱吃的酒酿圆子”、”小满爸爸爱喝的普洱茶”、”小满舞蹈队训练用的护腕”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,是我小学时写的”给婶婶的生日愿望”,旁边用红笔添了行:”希望婶婶每天都能笑得比桂花还甜。”
暮色四合时,婶婶往我书包里塞了瓶桂花蜜。我回头望,她正站在杂货铺门口挥手,碎花围裙在晚风里翻飞如蝶。手机突然震动,是视频通话请求,来电显示是半年前取消关注的那个号码。我按下接听键,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杂音,像是有人正在翻动旧相册。
“小满…”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哽咽,”你婶婶今早突发心绞痛…”我握着车把的手骤然收紧,后视镜里映出自己煞白的脸。电动车载着婶婶冲进医院时,我才发现车筐里还放着那瓶桂花蜜,标签上沾着晨露凝成的水珠。
ICU的荧光灯下,婶婶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。她指腹摩挲着我掌心的茧子,那里还留着缝纫机针脚留下的痕迹。”当年你爸说…说这孩子以后要当舞蹈家…”她喘息着,眼角泛起泪光,”别学他,要常回家看看…”监护仪的滴答声里,我听见十年前视频通话时她欲言又止的尾音,听见上个月快递盒里那张便签的余韵。
出院那天,婶婶执意要自己坐轮椅去杂货铺。我推着轮椅走在老街上,看见玻璃橱窗里摆着新进的桂花酒酿。她忽然停下,指着街角新开的舞蹈教室:”当年你爸说…说这地方最适合开舞蹈班…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根即将融化的冰棍。
归途的晚风送来零星的桂花香,我握着手机突然笑出声。视频通话记录里,那个半年前取消关注的号码,最近一次通话记录停留在昨天傍晚。我点开通话详情,发现通话时长精确到秒:00:00:59——刚好是婶婶教我发视频的时长。
路灯次第亮起时,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:”小满,婶婶的杂货铺明天重新营业。记得带创可贴和护膝。”附件是张照片,老式缝纫机前坐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,阳光从纱窗漏进来,在她发梢织出细密的网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