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生》
2017年1月29日,大年初二。我至今记得产房外的电子钟跳到09:43时,护士姐姐轻拍我肩膀的力度。那是一个被消毒水浸泡得发白的黎明,走廊尽头的红灯突然熄灭,取而代之的是丈夫小林捧着红鸡蛋冲进来的身影。鸡蛋壳在掌心碎裂的瞬间,我听见自己说:”是个男孩。”
一、冬日的伏笔
产房外的长椅上,小林正用手机给岳母发消息。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发青的眼圈,那是连续三周陪我在医院做产检留下的勋章。记得去年深秋,我们在医院天台抽屉里发现三盒未拆封的产检报告,像三枚被霜打落的银杏果,在冷风里簌簌发抖。
“糖耐量异常,胎位不正。”主治医师的笔尖在病历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,”需要提前准备剖宫产。”这句话让候诊室里的孕妇们像被按了暂停键,有人捂住嘴无声啜泣,有人低头检查手机里的待产包清单。我攥着小林的手,发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硌得掌心生疼。
腊月二十三小年夜,我们第一次在产房外的休息室过夜。监测仪的滴答声和窗外爆竹声交织成奇异的二重奏,小林用保温杯装着热姜茶,每隔半小时就起身查看我的宫口变化。他后背的衬衫被冷汗浸透,却坚持要替我披上羽绒服。那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搁浅的鱼,而小林正用体温试图把我烤暖。
二、血色黎明
剖宫产前的禁食像场荒诞剧。护士用软尺在我腰间比划时,金属器械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。麻醉师调试仪器的嗡鸣声中,我忽然想起婚礼那天,小林在交换戒指时说:”以后你怕疼就咬我手背。”此刻他的手正轻轻按在我胸口,像在安抚一头即将远行的野兽。
手术灯亮起的刹那,我听见自己说:”记得给我留块怀表。”这是孕期唯一没做足月的承诺,此刻却成了与时间的赌约。当无影灯在视野里化作金色漩涡,我忽然看清了麻醉师胸牌上的名字——与小林大学时暗恋的学姐同名。这个发现让疼痛变得有趣起来,就像小时候偷吃母亲藏起来的水果糖。
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瞬间,我数着心跳声等待新生命降临。当护士将皱巴巴的男婴放在我胸口时,他带着羊水味的体温让我想起初遇那天。那是2014年深秋的图书馆,小林把被咖啡渍染黄的论文推到我面前:”要不要试试看,能不能合作完成这篇综述?”那时我们谁也没想到,这场学术合作会以更惊心动魄的方式延续。
三、新生与旧生
术后第三天,我摸着平坦的小腹恍如隔世。小林正用吸管喂宝宝喝米糊,他手腕上还贴着拆线用的胶布。这个曾经连泡面都煮不熟的理工男,如今熟练地操作着奶瓶和体温计,像在调试精密仪器。我们给儿子取名”知秋”,取自他出生那天的节气,也纪念了那个在图书馆初遇的秋天。
拆线那天,小林在门诊走廊背着我走了整层楼。他哼着走调的《小星星》,脚步却异常稳当。路过候诊椅时,我看见几个年轻准妈妈在窃窃私语:”现在老公都这么拼吗?”我笑着点头,想起孕期每次产检后,小林都会在停车场等我,用保温桶装好他亲手炖的汤。
春节家宴上,婆婆给孙子包了第一个红鸡蛋。小林把蛋壳仔细收进玻璃罐,说要等孩子长到十八岁再打开。这个习惯延续至今,每个春节他都会往罐子里添一枚新蛋,蛋壳上用钢笔写着当天的日期和趣事。去年除夕,罐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,像座微缩的时光博物馆。
四、春的轮回
今年清明,我们带儿子回医院天台看樱花。小林指着那台停用的产检仪说:”还记得吗?这里曾记录过你三次胎动异常。”春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,那是在无数个陪产检的夜晚熬出来的。我摸着儿子后颈的胎记,突然明白生命如何在疼痛中完成传承。
产房外的长椅上,新来的准爸爸正在教妻子如何握产钳。阳光穿过玻璃窗,在他们的指缝间跳跃。我望着远处住院部楼顶的鸽子群,想起那个被红灯照亮的黎明。原来每个新生命的诞生,都是旧日时光的延续,是疼痛与希望的和解,是平凡岁月里最壮丽的轮回。
此刻儿子正在学步,跌跌撞撞地扑向我们的怀抱。小林在朋友圈更新了动态:”2024年春分,知秋学会走路了。蛋壳罐里又添一枚——2024.3.20,晴。”配图是三个大人牵着孩子的背影,背景里住院部大楼的轮廓清晰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