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听歌记》
我第一次见到周云蓬是在北京东四的胡同口。那天正下着细雨,他背着双肩包站在青砖墙根下,黑色卫衣兜帽半敞着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毛衣。他蹲下来系鞋带时,我注意到他脚踝处有道狰狞的疤痕,像条蜈蚣趴在帆布鞋上。
“同学,能借把伞吗?”他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,睫毛上还沾着雨珠。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,这个在《中国好声音》舞台唱《中国孩子》的歌手,此刻正用带着山西口音的普通话向我讨要雨具。他接过我递过去的伞时,掌心有层薄茧,指节处被烟头烫出的疤痕若隐若现。
那时我正为毕业后的迷茫所困。父母在南方经营服装厂,我本该接手家族生意,却在大学选修了中文系。每周要坐六个小时高铁往返于北京和东莞之间,像只被钉在铁轨上的 pigeon。手机里存着三百多个未接来电,微信对话框里躺着”什么时候回家”的追问。直到某个深夜,我在更衣室更衣时,手机突然自动播放起《九月》。
“九月九日乘鹤去,他年月明人尽望。”沙哑的嗓音刺破耳膜,我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宿舍楼顶的晾衣架上。晚风裹着潮湿的桂花香掠过鼻尖,远处长安街的灯火在夜色中流淌成河。手机屏幕显示着”未知号码”的来电,但此刻我只想让周云蓬的歌声漫过脚尖,浸透每一寸发颤的神经。
我开始在网易云音乐里单曲循环他的歌。那些被工业噪音浸染的旋律像砂纸,一点点磨去我耳朵里的茧。《九月》的吟唱里藏着敦煌飞天的衣袂,《中国孩子》的呐喊中奔涌着黄河的泥沙。有次在东莞仓库理货,突然被《九月》的前奏击中,货架上的衣料在日光灯下翻涌如浪,恍惚间看见无数面飘扬的红旗。
最震撼的是在山西吕梁山区遇到的那个下午。跟着当地向导走进大槐树下的窑洞,土炕上堆着未拆封的《中国孩子》专辑。周云蓬正蹲在灶台前烧火,火光映着他左脸的烧伤疤痕,像块狰狞的琥珀。”这疤是二十年前在煤矿透支时落的。”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”当时矿主说给点赔偿就让我走,可我背着工友们的抚恤金跑出来,结果被野狗追着咬了三十里。”
窑洞外传来羊群咩叫,他突然哼起《九月》的调子。苍凉的尾音在土墙上弹跳,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我这才注意到他右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灰,袖口处露出半截义肢——那是矿难留下的纪念品。他笑着指指墙角的铁皮箱:”里面装着我在煤矿写的诗,被工友藏了七年才找回来。”
从那天起,我开始在周云蓬的歌词里寻找自己的倒影。在《九月》的”他年月明人尽望”里看见父母鬓角的白霜,在《中国孩子》的”我们都是追梦人”中听见自己逃离东莞的勇气。有次在高铁上重听《中国孩子》,突然发现副歌部分藏着山西梆子的韵脚,那些被时代碾碎的乡音,原来早已化作音符的基因。
去年冬天在太原参加他的演唱会,舞台灯光亮起的瞬间,我看见他左臂的纹身——是条逆流而上的鲲鹏。当《九月》的吟唱响彻整个山西大剧院,我忽然明白他为何总说”音乐是灵魂的方言”。那些被主流审美过滤掉的沙哑与裂痕,那些在工业文明中挣扎的呐喊,原来都是最本真的生命律动。
散场时他在后台送给我一本《中国孩子词集》,扉页上写着:”愿每个迷路的孩子都能找到自己的月亮。”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他在煤矿时期写的:”当矿灯熄灭时,我听见地心传来远古的歌声。”此刻我握着这张纸条,突然想起东莞仓库里那些永远洗不净的衣料,想起父母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订单,想起自己始终悬而未决的返乡与逃离。
走出剧院时,太原的雪正纷纷扬扬。周云蓬站在路灯下挥手,黑色卫衣在风雪中猎猎作响。他脚踝的疤痕在路灯下泛着微光,像条穿越时空的河。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夜,想起无数个在更衣室顶楼听歌的深夜,想起所有被音乐点亮的迷途时刻。
如今我的书架上摆着《九月》《中国孩子》《中国孩子词集》,还有他参与录制的《中国民间皮影戏音乐集》。每当我面对家族企业的账本,面对父母期待的目光,面对自己内心的撕裂,就会翻开这些泛黄的书页。周云蓬用音乐为我凿开了一扇窗,让我看见在时代的褶皱里,那些被忽略的、疼痛的、坚韧的生命真相。
前些天收到他的新专辑《中国孩子·续章》,在《九月·续章》的评论区,我看见他写道:”愿每个寻找光的人,都能在九月九日乘鹤去。”此刻窗外的月光正落在书页上,我忽然明白,真正的艺术从来不是用来消费的,而是像暗夜里的火把,照亮那些在时代洪流中踟蹰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