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七个座位》
我总在公交车上数第七个座位。那是靠窗第三个座位,左边有根凸起的金属梁,右边是报站牌投下的阴影。每当列车驶入隧道,我就会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,数着第七个座位的位置,直到隧道尽头刺目的阳光刺破黑暗。
这是大学三年级冬天,我第三次逃掉了心理咨询课。林夏在图书馆门口拦住我时,我正把冻僵的手指往大衣口袋里缩。”你又在数第七个座位?”她摘下毛线帽,露出被北风刮红的鼻尖,”我数了七十二个座位,每个都长着不同的皱纹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林夏是中文系最年轻的助教,每天要给三十多个学生批改作文。她办公桌上的玻璃罐里,装着学生写错的别字,每个都贴着彩色标签:蓝色是”拧巴”,红色是”敏感”,黄色是”孤独”。
“你属于’矛盾体’。”她把我的作文本推过来,红笔在”我总觉得世界是面哈哈镜”那句话下面画了个圈,”这种敏感和拧巴就像被揉皱的宣纸,要蘸着墨汁慢慢展平。”
我第一次在林夏家见到第七个座位。她租的公寓是老式筒子楼,楼道里飘着隔夜泡面的酸味。推开门,正对着一面贴满便利贴的墙,最中央的便利贴写着:”第七个座位是留给秘密的。”林夏正在厨房煮姜茶,水汽氤氲中,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墙上的便利贴,带起一片哗啦声。
“这是你给学生的建议?”我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标签,”每个学生都该有个第七个座位?”
“不,”她往姜茶里扔了三片生姜,”是给老师自己的。”她指了指茶几上的相框,照片里穿学士服的少女抱着书本,背后是图书馆第七排靠窗的位置。那是她读研时每天写作的地方,”后来发现,当学生开始用第七个座位记录心事,我就知道,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全区。”
那天晚上,林夏带我去看了她收藏的第七个座位。从城西的旧书店到城东的菜市场,从地铁隧道到废弃的钟楼,每个角落都藏着她的秘密。在城郊的废弃公交站,她指着生锈的第七个座位说:”这里能看到整个城市的日出,但没人敢坐,因为太孤独。”
我开始在第七个座位上写日记。最初只是记录被风吹散的落叶,后来逐渐写进心理咨询课不敢说的秘密:母亲总把剩菜倒进我的书包,父亲收藏的假古董会突然消失,还有那个总在转学名单上出现的转学生周扬。林夏把我的日记本称作”第七个座位的信箱”,她会在每个周末来取信,带着用红绳系着的银杏叶书签。
深秋的某个黄昏,我在第七个座位上发现了一封夹在书里的信。信纸上是林夏清秀的字迹:”亲爱的第七个座位,今天批改到周扬的作文,他说在废弃的图书馆第七排座位上,看见了你留下的字条。他说那些字像萤火虫,在黑暗里明明灭灭。”
那天晚上,我第一次主动敲开了林夏家的门。她正在给周扬的作文写评语,台灯的光晕里,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。”周扬的作文里写了很多关于第七个座位的故事。”她抬头时,眼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的月光,”他说每个座位都有灵魂,第七个座位是给不敢说出口的人看的。”
我们坐在第七个座位上聊到凌晨三点。林夏告诉我,她父亲是文物修复师,总在深夜对着古画发呆;周扬的母亲是精神科医生,家里堆满了患者送的千纸鹤。她说每个第七个座位都是秘密的容器,盛放着无法言说的孤独,也孕育着破茧重生的可能。
第二年春天,林夏搬进了那间筒子楼。她把第七个座位改造成玻璃房,种满了会开花的常春藤。我常在周末去坐她的第七个座位,看阳光穿过玻璃在藤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有次我看见她对着玻璃房发呆,手里攥着周扬送的千纸鹤,翅膀上写着:”第七个座位不是牢笼,是让星星落进泥土的地方。”
毕业典礼那天,林夏在第七个座位上放了一束银杏叶。她穿着白大褂,胸前别着心理咨询师徽章,眼睛却红得像隧道尽头的阳光。”我要去北方的精神卫生中心工作。”她把第七个座位的钥匙塞进我手里,”记住,每个敏感的人都是未完成的雕塑,第七个座位是给雕刻师留的位置。”
现在,我总在第七个座位上等林夏。她离开后,我给每个来访的学生都画了第七个座位。在儿童心理诊室,第七个座位是会发光的云朵;在老年病房,第七个座位是长满青苔的石阶;在青少年咨询室,第七个座位是通往星空的滑梯。上周有个女孩带来一张泛黄的纸条,上面写着:”第七个座位救了我的命,那里有陌生人写给我的第一封信。”
昨夜下过雨,我坐在第七个座位上等雨停。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串成珠帘,恍惚间又看见林夏在图书馆第七排座位上写生的样子。她总说第七个座位是给秘密准备的茧房,可我渐渐明白,真正的第七个座位不是逃避的角落,而是让所有敏感的心事都能找到出口的驿站。
雨停了,第七个座位上的银杏叶在风中沙沙作响。我知道,当某个孩子对着第七个座位说出第一句话时,当某个老人在第七个座位上找到记忆的碎片时,当某个少年在第七个座位下埋下梦想的种子时,那些曾经被折叠的、拧巴的、敏感的心事,终将在第七个座位的荫蔽下,长成参天大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