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听红记》
老宅的葡萄架在 August 微醺的风里沙沙作响,我攥着那封皱巴巴的信,第三次在邮局柜台前徘徊。玻璃门上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,穿藏青旗袍的邮局职员探出头:”小林小姐,您要找的挂号信。”信封上的邮戳是八年前的八月十五,收件人姓名被雨水洇开,只剩”林”字最后一捺清晰可辨。
我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看着信纸被风卷起又落下。那是外婆临终前托我转交的信,收件人姓名被泪水晕染得模糊,只依稀能辨出”听红”二字。记忆突然倒带回那个蝉鸣聒噪的夏日,外婆握着我的手说:”等一个八月听红的人,要等到梧桐叶落满青石阶。”
那时我刚从东京留学归来,带着满箱的俳句集和茶道器具。外婆的雕花木窗里飘出茉莉香,她正在用竹篾编着褪色的中国结。”阿林你看,这叫’听红’。”她将中国结系在我手腕上,”从前七夕乞巧,姑娘们会系红绸在窗前,听牛郎织女相会的私语。”我望着结扣上那抹褪色的朱砂红,突然觉得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尘封的时光。
邮局职员递来信封时,我注意到她胸前的银质胸针——和外婆遗物中那枚一模一样。八年前我随外婆去邮局寄信时,她也是这样站在柜台前,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抚摸着胸针。那天暴雨倾盆,外婆执意要亲自将信寄出,说”等的人总得等得稳当”。可三天后她便住进了医院,再没等到八月。
梧桐叶落满青石阶的第七天,我在老宅阁楼发现个樟木箱。箱底压着本泛黄的《东京物语》,扉页上外婆用朱砂笔写着:”1943年8月,阿林出生那天,我在防空洞里写下了这些。”照片里年轻的外婆穿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,背后是烧焦的校舍。她给每个学生都写过求救信,只有我的信里夹着一片红枫叶。
“听红不是等牛郎织女,是等信使穿越时空的勇气。”外婆在信里写道。原来八年前她本要寄出第二封信,却因病情恶化没能完成。那枚银胸针是邮局职员母亲留下的遗物,当年外婆在邮局当接线员时,曾为这个秘密保守了六十载。
暮色中的邮局亮起暖黄灯光,我忽然想起外婆教我的俳句:”残月沉江底,蝉蜕悬古井。”她总说俳句要”见天地,见众生,见自己”。此刻我终于明白,那个”等的人”不是某个具体的人,而是对信念的坚守。就像外婆用红绸系在窗前的中国结,在战火中系住对亲人的牵挂,在时光里系住未寄出的思念。
我把信重新装入信封,胸针轻轻别在信纸右上角。当邮戳再次盖在八月的邮筒上,我看见玻璃窗倒影中,穿藏青旗袍的职员正在整理信件,她眼角有和我一样的细纹。风穿过葡萄架,将八十年前外婆编中国结的竹篾声,和八十年后邮局职员整理信件的沙沙声,编织成跨越时空的红线。
巷尾传来孩童嬉闹,我望向飘落的梧桐叶。那些被时光揉皱的信纸,终将在某个八月,与等待的耳朵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