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夜风裹挟着桂香，轻轻叩打老宅的窗棂。我蹲在八仙桌边擦拭那台老式半导体收音机时，忽然听见父亲在厨房哼起《茉莉花》。这旋律像根细针，精准刺破了我刻意遗忘的时光褶皱。

这台上海牌半导体是父亲在1987年结婚时买的，当时街坊四邻都挤在院里听他调试。银灰色的机身布满细密划痕，旋钮上还留着母亲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结。记得小时候每个霜降时节，父亲总会把收音机搬到天井里，对着月亮调整天线，说这样能接收到更清亮的信号。

“小满，帮我把天线再抬高些。”父亲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，混着砂锅盖的轻响。我踮脚将竹竿天线顶到院墙最高处，月光在金属丝上流淌成银色溪流。收音机里流淌出《二泉映月》的苍凉，父亲在厨房应和着哼唱，水汽从蒸笼里漫出来，与秋夜的凉意在空中交织。

去年深秋整理旧物时，我在阁楼发现整盒泛黄的磁带。父亲用牛皮纸包着，每张都用蓝黑墨水写着日期：”1993.11.7 爷爷的生日””1998.11.15 小满百天”。最底下压着张发脆的报纸，头版是”上海申花足球队夺冠”的报道，日期正是2001年11月4日。那些被时光磨平的褶皱里，藏着父亲用声音编织的时光胶囊。

“爸，现在都用手机听歌了。”我递过平板电脑，屏幕上跳动着最新款的智能音箱。父亲却固执地摆摆手，从樟木箱底取出个铁皮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个牛皮纸袋，每个袋子上都用毛笔写着节气名称。霜降那袋里躺着张手抄的《九九消寒图》，宣纸上墨迹未干，父亲用蝇头小楷写着：”小雪后听《梅花三弄》，大雪日品老普洱。”

街角新开的奶茶店正在循环播放流行歌曲，玻璃橱窗倒映着父亲佝偻的背影。他坐在藤椅里，膝盖上摊着本《芥子园画谱》，膝头放着那台老收音机。当《茉莉花》的前奏响起时，他忽然抬头望向天际，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。我看见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收音机上的”上海”字样，就像触碰着某个失落的坐标。

上周末陪父亲去旧货市场，遇见了当年一起摆摊的陈伯。他正把父亲当年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挂上”二手回收”的牌子。”当年你爸每天天不亮就推着车来，就为抢到最新型号。”陈伯笑着摇头，”现在年轻人都不稀罕这些老古董，倒是我闺女非要买回去当古董。”

父亲却突然从布袋里掏出个牛皮纸袋，里面是张1983年的唱片。陈伯愣神的瞬间，父亲已经按下播放键，周璇的《夜上海》流淌而出。陈伯的孙子突然指着歌词灯牌惊呼：”这就是奶奶常唱的那首歌！我奶奶的梳妆匣里还留着这个呢！”几个孩子围着收音机又唱又跳，陈伯笑得像个孩子，把收音机又挂回”待售”区。

昨夜整理旧物时，我在父亲枕下发现本泛黄的日记。1997年11月12日的页脚写着：”今日收音机故障，小满哭闹着要买新机。忽闻巷口传来坠琴声，循声而去，见盲艺人弹奏《十面埋伏》。归家后教小满唱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》，其声清越，如黄莺出谷。”字迹在某个地方洇开，不知是泪痕还是水渍。

今晨推开窗，看见社区广场上摆着临时舞台。穿汉服的年轻人正在调试智能音响，背景里传来父亲哼唱的《茉莉花》。穿红棉袄的小女孩踮脚往收音机里塞颗水果糖，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金光。父亲坐在轮椅上，握着那台老收音机，银发在秋风里轻轻摇晃，像株倔强的老松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听见父亲在厨房哼唱《茉莉花》。新换的智能音箱同时播放着电子版旋律，两种声音在暮色中奇妙交融。父亲忽然转头冲我笑：”小满，你听，月亮也跟着和声呢。”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，仿佛在应和这跨越时空的对话。

月光漫过八仙桌上的老收音机，银灰色的机身映着父亲的侧影。那些被岁月磨砺的纹路里，藏着三十载春秋的晨昏。当《茉莉花》的余韵消散在夜色中，我忽然明白，所谓”还在听”，不过是把记忆的种子埋进时光的土壤，等某个深秋，等某个起风的日子，让往昔的芬芳再次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