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叶的第三种颜色》
深秋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早。我站在公司楼下等小夏,她白衬衫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,像只随时要振翅的蝴蝶。这是她转正后的第三次加班,我习惯性地绕到地铁口接她,却在她走出写字楼时发现,那辆本该载我去城西的共享单车,此刻安静地停在她常坐的台阶旁。
“今天不是要回家看父母吗?”我望着她发梢沾着的银杏叶,叶片的金黄在她耳后碎成细碎的光斑。小夏低头系鞋带,鞋尖踢到一片落叶:”我临时被客户抓去改方案了。”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,让我想起初遇那天在咖啡馆,她也是这样慌乱地擦拭溅到桌面的拿铁。
那年我初到省城求职,住在上城公寓七楼。每个周五傍晚,总有个穿米色风衣的姑娘会抱着文件出现在电梯间。小夏的工牌上印着”市规划局实习生”,她负责整理旧城区改造的档案。有次电梯故障,我们被困在黑暗里,她突然哼起《卡农》,指尖在扶手上敲出清亮的节奏。后来我才知道,她父亲在旧城改造中去世,那些泛黄的档案里藏着半生未解的遗憾。
“顺路就顺路吧。”小夏把外套披在我肩上,风卷起她围巾的流苏。我们踩着满地银杏叶往地铁站走,叶片在夕照中泛着蜜糖般的光泽。经过老城区斑驳的砖墙时,她忽然驻足:”你看,这些墙砖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。”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褪色的墙面上新贴着二维码,扫码后能听见居民们录制的回忆。
“其实我们根本不顺路。”小夏的声音混着地铁呼啸而过的轰鸣,”你公司在西边,我家在东边,直线距离超过二十公里。”她从包里掏出两盒凉透的煎饼果子,塑料袋里渗出金黄的汤汁,”但上周我加班到九点,你出现在城东地铁站时,手里还拎着城西超市的购物袋。”
我接过其中一个煎饼果子,酥脆的面皮碎在指间。那天暴雨倾盆,我故意绕路去城东,不为别的,只为看她蹲在便利店门口给流浪猫喂食。监控录像显示,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,在便利店洗手间等到她结束工作。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收银台,她却只顾着和流浪猫说话,直到我递上热咖啡,才发现她衬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。
“那为什么要做这些?”我咬开煎饼果子的夹层,生菜叶硌着牙齿。小夏沉默地望向远处亮起的路灯,光晕在她眼底碎成星子:”上个月整理父亲的老房子,发现他藏在工具箱底的铁盒。”她掏出个褪色的钥匙扣,里面装着泛黄的图纸——是父亲生前参与设计的社区公园。
“他最后三个月都在修改方案,说不能让居民搬走时连个散步的地方都没有。”小夏的指甲掐进掌心,”上周我给那个二维码续费时,听见老张头说,当年他为了多留几棵银杏树,和拆迁队吵得差点打起来。”她的眼泪砸在煎饼果子上的酱汁里,晕开深褐色的痕迹。
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。那时我刚升任项目负责人,他攥着我的手在病床上画圈:”规划不是画图纸,是要长在土地里的。”父亲走后,我开始频繁出现在旧城改造的施工现场。有次在危墙下遇见小夏,她正踮脚给新栽的银杏苗系红绸带,晨露沾湿了她沾着泥点的帆布鞋。
“那天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城东?”我摩挲着煎饼果子塑料袋上的褶皱。小夏把最后一片生菜塞进嘴里:”我查了你的通勤记录,发现你每天都会绕道经过老城区。”她说话时喉结滚动,像吞咽着未说出口的重量,”上周三暴雨,我特意把会议改到城西,就为了看你多走五公里。”
暮色渐浓,地铁站的电子屏开始闪烁末班车时刻。小夏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她的掌心滚烫,像要融化我腕间的银杏叶手链。”其实…”她声音细若蚊蝇,”我查过你的档案,你是新来的总工,不是实习生。”我这才注意到她胸前的工牌,”市规划局总工程师——王振国之子。”
记忆如潮水漫过脚背。父亲生前常念叨的”规划要留三分余地”,母亲临终前攥着父亲未完成的图纸,还有小夏父亲那叠永远等不到的图纸。我们站在地铁口背对背,银杏叶在风中旋成金色的漩涡,将两个破碎的家族裹挟其中。
末班车进站时,小夏突然转身抱住我。她的发间有股熟悉的茉莉香,和父亲书房里那株老茉莉如出一辙。我摸到她后背湿透的衬衫,想起暴雨夜便利店里的场景,突然明白那些”顺路”的绕行,那些”加班”的加班,不过是两个破碎的家族在时光长河里,用不同的方式完成的拼图。
“下周我申请调到旧城改造组。”小夏的声音带着哭腔,”父亲留下的那叠图纸,终于等到能接续的人了。”她的掌心贴着我的心脏,那里跳动的节奏和父亲画图纸时的呼吸渐渐重合。远处的霓虹灯次第亮起,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像两棵在时光里纠缠了二十年的银杏树。
地铁呼啸着驶过,卷起漫天金黄的落叶。我看见小夏从包里掏出个铁盒,里面躺着父亲生前设计的公园模型,底座刻着”长青”二字。暮色中的银杏叶在风中翻飞,突然有片叶子飘落在她颤抖的指尖,叶脉间透出的绿色,像极了父亲临终时眼角未干的泪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