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枇杷树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落在庭院青石板上,我蹲在枇杷树下擦拭树干,斑驳的树皮上还留着去年深秋刻下的”戊戌年霜降”字样。这是妻子去世后第三年,树冠依旧如她活着时那般亭亭如盖,只是枝桠间新添的枯叶总让我想起她临终时蜷缩的模样。
树根处埋着两坛酒,一坛是妻子手写的《枇杷树赋》,另一坛装着当年婚礼的红酒。记得那年她执意要在庭院里种下这棵树苗,说等果实压弯枝头时,就能把我们的喜糖分给街坊四邻。如今树已亭亭如盖,可再无人踮着脚摘取最高处的青果。
“老陈头,又在发什么呆?”隔壁王婶挎着竹篮经过,篮里新摘的枇杷还沾着晨露。我慌忙起身,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树皮上的刻痕。去年此时,我亲手给这棵树刷了桐油,树影里还晃动着妻子系着碎花围裙的身影。
妻子总说这棵树是她的”嫁妆”。那年我们结婚,她穿着月白色旗袍站在树荫下,发髻间别着母亲留下的玉簪。树梢的枇杷刚结出米粒大的青果,她笑着往我手里塞了颗,汁水沾了满手。我们约好每年清明都来树下祭拜,可今年连祭拜的人都不在了。
入夜后我常独自伐树。斧头砍在树干上的闷响惊起栖鸟,月光透过枝桠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。去年伐树时,斧刃劈开的不是树皮而是记忆——树洞里藏着妻子用红丝线系着的银锁,锁片上刻着我们的生辰八字。如今树洞早已闭合,斧头却总在触及树心时颤抖。
上个月整理旧物,翻出妻子临终前写的信。信纸泛黄,字迹歪斜:”树要常修剪才能长得好,你若嫌我病弱,就把我埋在树下吧。”当时我笑着把信叠成纸船放进酒坛,如今酒坛里的酒早已结出冰碴。窗外的枇杷树在寒风中簌簌发抖,像极了她临终时剧烈起伏的胸膛。
前日老友携家眷来访,看见满院枇杷树,竟误以为是婚礼现场。我强笑着摆出当年迎亲的八仙桌,青瓷碗里盛着新酿的枇杷酒。孩子们嬉笑着摘下青果,却无人察觉树影里飘落的纸灰——那是去年清明未烧完的《枇杷树赋》。
今晨发现树根处多了个陶罐,里头装着邻居们凑的喜糖。糖纸在晨光中泛着微光,像极了妻子当年塞进我掌心的那颗枇杷。树下的石凳还留着两处凹陷,据说是我们新婚夜太激动碰出的。如今凹陷处已生出青苔,却再无人愿意坐下。
暮色四合时,我抱着斧头走向树丛。斧刃映着月光,恍惚间又看见妻子站在树荫下,发间别着玉簪,裙裾扫过石板上的枇杷果。我深吸一口气,斧头却迟迟落不下去。树影里传来孩童嬉闹,邻居们正在张罗中秋赏月,满院枇杷香飘过十年光阴,在夜色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
树倒的瞬间,满地青果滚落如雨。我弯腰拾起一颗,果肉早已干枯,却还保持着完美的球形。树根处散落的玉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簪头镶嵌的珍珠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。远处传来王婶的呼唤:”老陈头,该煮枇杷汤了,街坊们等着呢。”
我望着满地狼藉,忽然明白妻子从未离开。她的笑颜化作树影,她的眼泪凝成年轮,她的心跳融入枝桠。这棵树早已不是简单的植物,而是我们共同生长的时光标本。当斧头砍断最后一道年轮时,断裂的不仅是树干,更是我对生死的执念。
晨雾漫过庭院时,邻居们端着热气腾腾的枇杷汤走来。汤碗里浮着几片金黄的枇杷叶,像极了妻子病床前未说完的叮咛。我接过瓷碗,烫得掌心发红,却尝不出半点苦涩。树桩上系着的新红绸带随风飘扬,恍若妻子披着嫁衣走来,将我手心的枇杷轻轻放回树根。
多年后,孩子们在树桩旁建起小亭。亭柱上刻着我们当年的婚约,石桌上永远摆着两副碗筷。每逢中秋,总有人看见树影里站着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,笑着往石桌上放下新摘的枇杷。而我知道,那不过是月光在青砖地上投下的幻影,就像这棵永远亭亭如盖的枇杷树,永远守候着属于我们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