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马背上的方舱》
上海城郊的芦苇荡在暮色中泛着冷光,伍岚蹲在马车板凳上剥着核桃,碎壳像雪片般簌簌落在草垫上。程艾影蹲在对面,正往行囊里塞最后几本《物种起源》,封皮被油纸仔细包着。他们身后,二十匹马在暮色里不安地嚼着干草,车夫老张头蹲在车辕旁抽烟,火星子明明灭灭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。
“三天后到南京,再转汉口。”程艾影突然开口,声音被晚风卷着飘向芦苇荡深处,”你猜这车能跑几天不换马?”伍岚抬头望向天际线,那里有架飞机掠过,机翼投下的阴影掠过她发顶时,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浦东机场,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也是这样在她额头贴着二维码。
马车在凌晨三点驶出上海地界时,伍岚正数着车辙印。从青浦到苏州,再到无锡,每经过一个县城,车辙印就多出三个圆圈。她把圆圈画在笔记本上,像在记录某种密码。程艾影突然按住她正在写字的手:”别数了,数着数着就数到武汉了。”这句话让伍岚心头一紧,她分明看见程艾影眼角闪过一丝水光。
第七天拂晓,马车停在某个不知名小镇。老张头掀开车帘时,晨雾正从马槽里浮出来。”检查站说今天要抽检。”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,像是念咒语。伍岚望着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红房子,那是临时搭建的核酸检测点。她摸出手机,发现信号格在昨天下午就变成了灰色。
抽检在正午进行。两个穿防护服的姑娘推着移动检测车过来,车顶的探照灯把伍岚和程艾影的影子投在砖墙上,像两株被晒蔫的芦苇。伍岚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实验室,她们也是这样被紫外线灯照着做咽拭子。那时程艾影会偷偷把棉签含在舌根,说这样痛感会少些。现在她却死死攥着车辕,指甲在木纹上掐出月牙形的白痕。
抽检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。伍岚数着队伍里的人头,发现每三人就会重复一次”请保持两米间距”。她把数字写在车窗玻璃上,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,把数字冲刷成模糊的泪痕。程艾影突然指着远处喊:”快看!”他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发现镇口的梧桐树下,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,正把一篮子热腾腾的青团往检测点方向送。
“那是王婶。”老张头不知何时出现在车旁,他接过篮子时,伍岚看见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掌上,还沾着没洗净的艾草汁。老人转身离开时,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,像只折翼的鹤。
第十四天傍晚,马车停在长江边的码头。程艾影突然跳下车,光着脚踩在湿漉漉的石头上。她弯腰从芦苇丛里捡起片枫叶,叶脉在暮色中泛着金光。”还记得吗?我们说好要收集长江的叶子。”伍岚望着她发梢滴落的水珠,突然发现程艾影的防护面罩上凝着层薄霜。
返程时他们特意绕道武汉。车行至汉口江滩,程艾影忽然指着江面:”看!”他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发现江面上漂浮着成片的防护服,像朵朵被江水浸透的白花。伍岚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实验室,她们也是这样隔着防护服传递实验数据,指尖相触的瞬间,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。
马车最终停在武汉光谷的隔离点时,已经是二十一天后的深夜。伍岚摸出手机,发现信号格终于重新亮起。她点开朋友圈,发现所有动态都被”仅自己可见”的锁链封存。程艾影突然从行囊里掏出个玻璃瓶,里面泡着七片不同形状的叶子——从上海到武汉,他们每天都会收集一片叶子。
“你说这些叶子能当书签吗?”程艾影把叶子按日期排列在床头,月光透过隔离点的铁窗,在叶脉上投下细碎的银斑。伍岚突然发现,那些被核酸棉签搅动的记忆,此刻正在叶片的脉络里悄然生长。
隔离点的第七天清晨,老张头送来份油条。他蹲在走廊尽头抽烟,烟圈在消毒水味道里打着旋。”你们的车被征用了,要运物资去封控区。”他吐出的烟圈撞在防护玻璃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伍岚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江汉平原,突然想起出发前程艾影说的话:”马车跑得慢,但能带我们穿过所有检查站。”
最后一次核酸检测在日落时分进行。伍岚发现检测点的帐篷里,穿防护服的姑娘们正在教老人使用智能手机。”您扫这个二维码就能查看核酸结果。”有个姑娘对着手机屏幕比划,阳光透过帐篷顶的缝隙,在她睫毛上洒下细碎的金粉。伍岚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实验室,她们也是这样手把手教老人操作智能设备。
返程的马车驶出武汉地界时,程艾影突然从车窗探出头,对着江面挥了挥手。暮色中的长江泛起粼粼波光,像无数双温柔的手掌。伍岚望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,突然明白那些在核酸检测点送来的青团、在隔离点收到的油条、在江滩捡到的枫叶,都是时光长河里闪烁的星子。
马车最终停在上海虹桥时,已经是隔离结束后的第三天。伍岚摸出手机,发现朋友圈里所有动态都解开了锁链。程艾影把玻璃瓶塞进她手里,七片叶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她们相视而笑,没有说话。暮色中的芦苇荡泛起银波,二十匹马在远处悠闲地嚼着干草,车夫老张头正蹲在车辕旁抽烟,火星子明明灭灭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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