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母亲的容器》
立秋后的清晨,我蹲在厨房的水槽前洗碗。母亲端着刚熬好的南瓜粥从灶台走来,米粒在琥珀色的粥里沉浮,像她总也掏不净的围裙口袋。忽然想起幼时总爱趴在她肚皮上,听那层薄如蝉翼的皮肤下传来胎儿的心跳,那时她的肚子是装满星辰的宇宙。
母亲怀我时恰逢饥荒年月。村里人用树皮拌着观音土充饥,她却固执地每天往肚里揣两颗青柿子。生产那天,接生婆看着她浮肿得发亮的腹部直摇头:”这孩子怕是活不下来。”可当婴儿的啼哭穿透产房昏暗的角落,人们看见母亲用干瘪的奶子一遍遍摩挲我的脸,硬是把枯树枝似的奶管挤出了金黄的琼浆。
产房外飘着细雪,父亲在雪地里刨了半上午才挖出半袋冻土豆。母亲把土豆埋进灶膛余烬里煨着,自己却只喝了几口冷粥。直到深夜,她蜷在草席上睡得东倒西歪,隆起的腹部在月光下起伏如潮,我才明白她说的”装得下整个世界”是什么意思。
后来每个满月,母亲都会去镇上买块桃木梳。木梳齿缝里渗着暗红的树脂,她总说要给我编个”长命梳”。梳齿划过她腹部那道月牙形的疤,便是我名字里”安”字的笔画。有年冬天我发高烧,她把整张棉被裹在我身上,自己蜷在床角成了个温热的沙包。高烧退了,我摸着她单薄的肚皮,发现那些曾经鼓胀的纹路已经像褪色的年轮,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釉光。
“妈,您肚子怎么像晒干的葫芦?”初中时我戳着她平坦的腹部问。母亲正在灶前剁猪草,斧头起落间扬起细碎的尘土:”当年饿得快咽气时,肚里能装下整个村庄的哭声。”她突然把猪草往地上一抛,露出腰间新添的银色腰链——那是用我毕业典礼穿的红绸子改的。夕阳穿过窗棂,照得腰链上的流苏像燃烧的火苗。
高考前夜,母亲破天荒给我炖了只老母鸡。砂锅里飘着当归黄芪,她却只喝了两口汤就放下了勺子。我偷偷尝了口汤底,苦得像陈年的药渣。后来才知道,她把鸡腹里的油渣都挑出来,混着玉米面烙成了薄饼。那些饼在灶膛里烤得酥脆,她总说:”你小时候吃不得油星子,现在长身体了,该补补了。”
去年清明给母亲扫墓,看见她埋在老槐树下的陶罐。罐身布满裂纹,却盛着完整的青瓷盖子。村口放羊的老张头说,这是当年饥荒时母亲从县城逃难带回来的”救命罐”,罐底埋着半袋没吃完的炒面。我捧着陶罐站在碑前,突然想起她总念叨的”肚量大”,原来有些容器注定要装着饥饿与希望,在岁月里慢慢风化。
前些日子陪母亲住院,看见护士给病友送营养餐。母亲却把半碗南瓜粥推给邻床老人:”我年轻时候饿怕了,吃不多。”她枯瘦的手腕上还戴着那串红绸改的腰链,在消毒水气味里轻轻摇晃。我忽然明白,母亲把整个世界装进肚子的那道疤,最终都化作了她眼角的细纹,化作她总也掏不净的围裙口袋,化作深夜里永远温着的半碗粥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母亲正在给病床上的老人读报。阳光穿过她稀疏的银发,在她平坦的腹部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那些光斑像极了当年产房里的月光,像极了饥荒年月里摇曳的烛火,像极了无数个清晨她蹲在灶台前揉面的剪影。原来母亲的肚子从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,而是能装下整个宇宙的隐喻——装得下饥饿与饱足,装得下苦难与希望,装得下所有说不出口的爱与愧疚。
暮色渐浓时,母亲突然指着窗外喊:”快看,月亮进你肚子里了!”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,看见弦月正悬在住院楼顶的避雷针上。母亲用缺了口的瓷碗接了半碗月光,轻轻放在我掌心。月光凝成水珠,顺着皱纹滴落在她平坦的腹部,像极了当年产房里永不干涸的泪痕。